团部指挥所里，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猪油。浓烈的烟草味、汗味和煤油灯燃烧产生的呛人烟味混合在一起，几乎令人窒息。墙壁上那张巨大的晋西北地图前，挤满了358团的营级以上军官，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背对他们、凝视图表的楚云飞身上。
地图上，代表日军进攻力量的两个粗壮蓝色箭头，一个直指地势相对平缓、易于部队展开的杨家洼，另一个则威胁着看似更加险要、易守难攻的老鸦岭。日军主力，那个加强大队，正沿着通往杨家洼的土路，大张旗鼓地推进，扬起的尘土隔着十几里地都能看见。
“团座！”一营长梗着脖子，脸因激动而涨红，“鬼子主力摆明了是冲着杨家洼来的！咱们一团的主力必须顶上去！杨家洼要是丢了，后面就是一马平川，团部都危险！”
“是啊，团座！”三营长也附和道，他负责老鸦岭防区，“老鸦岭那边虽然险要，但鬼子只派了伪军和一个中队佯攻，明显是牵制！咱们的主力应该放在杨家洼，跟鬼子决一死战！”
大部分军官都倾向于此，群情激昂，主张将主力一团投入杨家洼，进行正面决战。唯有方立功眉头紧锁，盯着地图沉默不语。
楚云飞没有回头，也没有立刻回应部下们的请战。他的手指，轻轻在地图上划过，从杨家洼到老鸦岭，又从老鸦岭侧翼的一条几乎被忽略的、标注着“断肠谷”的狭窄褶皱区域掠过。他的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的粗糙，更能感受到那地图之下，隐藏着的森然杀机。
“决一死战？”楚云飞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投入沸油，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扫过一张张因急切而有些扭曲的脸。“用我们最锋利的刀，去硬碰鬼子蓄谋已久的铁锤？这就是你们想要的？”
他走到桌边，拿起一份“谛听”送来的、关于日军此次指挥官平田一郎大佐的情报摘要。“平田一郎，陆士毕业，以谨慎和善于炮火准备着称。他不是一个喜欢蛮干的莽夫。”
他的手指又点在地图上老鸦岭的位置：“老鸦岭，地势险要，看似易守难攻。但你们看看，它的侧后方，这条‘断肠谷’，虽然难走，却并非不能通行小股精锐部队。如果鬼子明面上猛攻杨家洼，吸引我主力，暗地里派一支精锐穿过断肠谷，直插老鸦岭侧后……”
他顿了顿，让这个假设在军官们脑海中发酵。“到时候，老鸦岭腹背受敌，还能不能守住？老鸦岭一失，杨家洼的侧翼就完全暴露，我们整个防线，就会被撕开一个致命的口子！”
指挥所里一片寂静，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几个刚才还主张决战的营长，额头上渗出了冷汗。他们只看到了正面的压力，却忽略了侧翼这致命的隐患。
“可是……团座，”一营长还有些不甘，“断肠谷那条路，连山羊都难走，鬼子的大部队和重装备根本过不去啊！”
“谁告诉你，穿过断肠谷，就一定要用大部队和重装备？”楚云飞反问，眼神锐利，“一支两三百人的精锐分队，携带轻便火炮和充足的弹药，在熟悉地形的向导带领下，完全有可能在夜间悄无声息地穿过断肠谷。一旦他们出现在老鸦岭后方，配合正面的伪军强攻，后果是什么？”
他不再看一营长，目光转向方立功：“方参谋长，你怎么看？”
方立功推了推眼镜，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团座明鉴。卑职也认为，日军主攻方向，极有可能不是杨家洼，而是老鸦岭！平田大佐用兵向来喜欢声东击西。他在杨家洼摆开主力阵势，更像是在虚张声势，吸引我军注意力，为偷袭老鸦岭创造机会！断肠谷，就是他们最可能利用的破绽！”
有了参谋长的支持，楚云飞的判断显得更有分量。军官们面面相觑，开始重新审视地图上的态势。
“那我们……把主力调到老鸦岭？”三营长试探着问。
“不。”楚云飞再次否定，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杨家洼的位置，“杨家洼，我们也要守！而且要摆出死守的架势！一团，依旧摆在杨家洼，构筑坚固防线，做出主力在此决战的姿态！要把平田一郎的注意力，牢牢钉在这里！”
他的手指猛地一划，指向地图上老鸦岭和断肠谷之间的区域：“命令！二营，秘密运动至断肠谷出口至老鸦岭侧后的这片区域，利用地形，构筑隐蔽的反斜面阵地和伏击圈！没有我的命令，就是天塌下来，也不准暴露！”
“命令！三营，加强老鸦岭正面防御，做出兵力不足、苦苦支撑的假象，吸引伪军和日军中队加强进攻！”
“命令！炮营，王承柱！重点测算老鸦岭侧后区域及断肠谷可能的敌军集结地诸元！我要你的炮火，能随时覆盖那里！”
“命令！孙铭，派‘谛听’小组，前出至断肠谷方向，密切监视，发现敌军渗透部队，立刻报告！”
一连串的命令，如同行云流水，清晰、精准，完全颠覆了众人最初的判断，勾勒出一幅更大、也更凶险的作战蓝图。这不是被动的防御，而是主动的设套，要将计就计，反咬鬼子一口！
军官们被这大胆而缜密的计划震撼了，同时也感到一股寒意。这需要何等的洞察力和魄力！万一判断失误，主力被牵制在杨家洼，老鸦岭又被偷袭得手……
“都听明白了没有？”楚云飞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明白！”军官们齐声应道，眼神中再无犹豫，只剩下执行命令的坚决。
“立刻行动！”
军官们匆匆离去，指挥所里再次只剩下楚云飞和方立功。方立功看着楚云飞，欲言又止。
“立功兄，有话直说。”楚云飞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寒冷的空气涌入，稍稍驱散了屋内的污浊。
“团座，”方立功低声道，“您的判断，卑职认为极有道理。只是……这终究是推测。万一鬼子没有走断肠谷，而是真的集中全力猛攻杨家洼……”
“那就说明，我高估了平田一郎，也低估了藤原信想要速战速决的决心。”楚云飞望着窗外阴沉的天空，语气平淡，“但打仗，本就是在迷雾中下注。我相信我的判断，也相信‘谛听’的眼睛，更相信我们这段时间练出来的兵。”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况且，我们没有退路。这一仗，必须赢。不仅要赢，还要赢得漂亮，赢得让藤原信肉疼！”
方立功看着楚云飞在窗口那坚定如山岳的背影，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是！卑职这就去督促各部落实部署！”
方立功离开后，楚云飞依旧站在窗前。远山如黛，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沉默着。
他能感觉到，一场风暴正在酝酿。他的每一个判断，每一个命令，都可能决定着成千上万人的生死，决定着358团的命运。
**平田一郎……藤原信……**
**这盘棋，我落子了。**
**就看你们，接不接得住了。**
寒风从窗缝钻入，吹动了他额前的几缕发丝，带着远方隐约传来的、越来越近的炮火准备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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