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印的传单和粗糙的小报,如同投入潭水的石子,虽然激起了一圈圈涟漪,但想要对抗日伪精心策划、多渠道散播的舆论毒雾,力量终究显得单薄。楚云飞深知,真正能刺破谎言、凝聚人心的,不是官样的文章,而是发自肺腑的、带着泥土气息和血泪温度的真实声音。
就在团部的宣传干事们为如何扩大影响而绞尽脑汁时,一个意想不到的、沉默的群体,开始悄然展现出他们独特的力量。
张老栓,河西村一个老实巴交、大半辈子没跟人红过脸的佃农。他话不多,甚至有些木讷,村里人背后都叫他“张哑巴”。减租之前,他家租种着陈万奎家十亩薄田,一年到头累死累活,交完租子,剩下的粮食连糊口都难,年年青黄不按时都得靠挖野菜、借高利贷度日,老婆就是前年冬天因为营养不良和劳累,一场风寒没挺过去撒手人寰的。
减租告示贴出来那天,张老栓蹲在祠堂墙角,闷着头抽了半天旱烟,浑浊的老眼里没有任何光彩。他不信,或者说,不敢信。当官的说话,有几个算数的?直到方立功带着算盘去了陈府,直到村里几个胆大的佃户真的按照新租子交了粮,而陈家的管家虽然脸色难看,却真的没敢多收一粒米时,张老栓那颗如同死灰般的心,才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火星。
他第一次用省下的租粮,给饿得面黄肌瘦的小女儿换了一身没有补丁的粗布新衣,看着女儿脸上那陌生而又珍贵的笑容,这个沉默了大半辈子的汉子,躲在自家破屋的灶膛后,用粗糙的手掌捂着脸,肩膀耸动,无声地哭了很久。
后来,“楚大头”出来了,他拿着儿子在队伍里捎回来的几张券,犹豫了很久,才敢去镇上的供销社。当他真的用那“花纸头”换回了一小袋盐和几尺给女儿做鞋面的蓝布时,他紧紧攥着那剩下的几张券,仿佛攥着全家的命根子。
再后来,鬼子的传单和谣言开始在私下里流传,说什么楚团长拥兵自重,搜刮民脂民膏。张老栓听着,心里憋着一股火,却不知该如何反驳。他只知道,是楚团长来了,他家的租子才少了,他女儿才能穿上新衣,他才能用那“纸票”换到东西。他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他认得清,谁让他能活下去。
这天,镇上逢集。358团宣传队的一个年轻干事,在集市口找了个空地,搬了张破桌子,站在上面,举着铁皮喇叭,正费力地向围观的、大多表情麻木的百姓们讲解着打击伪钞和平价售粮的政策。他讲得口干舌燥,引经据典,但底下回应者寥寥,大多数人只是看个热闹,眼神里充满了不信任和隔阂。
“……所以说,老乡们!咱们要擦亮眼睛,不能上鬼子的当!这伪钞啊,它就是……”
年轻干事的声音在嘈杂的集市上显得有些单薄无力。
就在这时,人群后面一阵骚动。只见张老栓牵着他那小女儿,挤到了人群前面。他今天特意换上了那身只有过年才舍得穿的、勉强算得上体面的旧褂子,虽然依旧洗得发白,但浆洗得干干净净。他脸上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混合着紧张和决绝的神情。
年轻干事认识这个村里有名的“哑巴”,见他挤到前面,以为他有什么急事,便停了下来,疑惑地看着他。
张老栓没有看那干事,他转过身,面向着周围那些熟悉的、或陌生的乡邻。他的嘴唇哆嗦着,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手背上青筋暴起。集市上的喧嚣似乎在这一刻远离了他,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的声音,像擂鼓一样。
他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只发出了一声模糊的“呃……”。
人群里有人发出了低低的嗤笑声。
张老栓的脸瞬间涨红了,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低下头,看到了女儿仰着小脸、带着鼓励和依赖的眼神。他想起了饿死的妻子,想起了往年这个时候,家里已经断粮,只能靠野菜充饥的惨状,想起了女儿拿到新衣服时那亮晶晶的眼睛……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猛地冲上了他的头顶。
他猛地抬起头,不再看任何人,而是将目光投向虚空,用尽全身力气,几乎是嘶吼着,打破了维持了半辈子的沉默:
“老……老少爷们儿!俺……俺是河西村的张老栓!俺……俺是个粗人,不会说个漂亮话!”
他的声音因为紧张和激动而异常沙哑、颤抖,甚至有些破音,在这突然安静下来的集市上空回荡,显得格外突兀和响亮。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那个举着喇叭的年轻干事。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这个平日里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的“张哑巴”,不知道他今天发了什么疯。
“俺家……俺家租种陈老爷家十亩地,租子多少,你们……你们都知道!”张老栓的声音带着哭腔,他挥舞着粗糙的、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往年这时候,俺家早就揭不开锅了!俺那苦命的娃他娘……就是……就是活活饿死、累死的啊!”
说到亡妻,这个木讷的汉子再也忍不住,两行浑浊的泪水夺眶而出,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肆意流淌。他用力抹了一把脸,继续吼道:
“可今年!楚团长来了!减了租子!俺家用省下的粮食,给俺闺女扯了身新衣裳!俺闺女……俺闺女她笑了!她都会笑了啊!”
他拉过身边怯生生的小女儿,指着她身上那件虽然粗糙却崭新的蓝布衣裳,像是展示着世间最珍贵的宝贝。
“还有这‘楚大头’!”他从怀里掏出那几张被他攥得温热、甚至有些汗湿的流通券,高高举起,声音更加激动,“有人说这是擦屁股纸!放他娘的狗屁!俺就用它,在供销社买了盐,买了布!价钱公道,没坑俺一个子儿!”
他的目光猛地变得锐利起来,像一头被逼到绝境后反而激发出凶性的老狼,扫视着人群中几个之前散布谣言、眼神躲闪的人:
“那些嚼舌根子的!说楚团长坏话的!你们摸摸自己的良心!是谁让俺们这些穷佃户能多吃一口饭?是谁在镇上开了粮站,平价卖粮,不让奸商和鬼子用伪钞坑俺们?是楚团长!是358团!”
他猛地一拍自己的胸膛,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俺张老栓是个睁眼瞎,大字不识一个!但俺不瞎!俺不聋!俺分得清谁对俺好,谁想要俺的命!鬼子就要打过来了(这是他从宣传队那里听来的)!他们是想让咱们内乱,想断了咱们的活路,好来杀咱们,抢咱们啊!”
说到动情处,他声泪俱下,高大的身躯因为激动而微微摇晃:
“你们……你们要是还信那些鬼话,等鬼子真来了,咱们……咱们都得像俺那苦命的娃他娘一样……死路一条啊!”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泣不成声。
整个集市,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风吹过旗幡的猎猎声,以及张老栓那压抑不住的、粗重而悲恸的喘息声。
围观的百姓们,无论是原本麻木的,还是心存疑虑的,此刻都被这朴素的、饱含血泪的控诉和呐喊深深震撼了。他们看着张老栓那真情流露的泪水,看着他那双因为长期劳作而变形的手,看着依偎在他身边、穿着新衣却吓得瑟瑟发抖的小女孩……
很多人的眼睛湿润了。他们或许不懂什么民族大义,但他们懂得饥饿的滋味,懂得失去亲人的痛苦,懂得谁给了他们一丝活下去的希望。
“老栓叔……说得对!”
“是啊,减租是实实在在的!”
“那平价粮也是真的!俺也买过!”
“狗日的小鬼子,亡我之心不死!”
人群中,开始有人低声附和,声音越来越大,最终汇聚成一股压抑不住的愤怒和认同的浪潮。那几个之前散布谣言的人,在众人鄙夷和愤怒的目光注视下,灰溜溜地缩着脖子挤出了人群,消失不见了。
那个站在桌子上的年轻干事,早已放下了喇叭,他看着台下情绪激愤的人群,看着那个依旧在抹着眼泪、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的张老栓,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动和力量。他忽然明白,团座所说的“哑巴开口”是什么意思了。这最朴素的、源于切身利益和生存渴望的声音,比任何华丽的宣传辞令都更有力量!
消息很快传回了团部。
方立功带着几分兴奋向楚云飞汇报了集市上发生的一切:“团座!真没想到!河西村那个张老栓,平时闷葫芦一个,今天在集市上,可是把大家都给说哭了!句句都在理,句句都戳在老百姓的心窝子上!这下,鬼子的那些谣言,可不攻自破了!”
楚云飞静静地听着,脸上并没有太多意外的表情,只是眼神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和暖意。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逐渐暗下来的天色,以及远方村落里星星点点亮起的、微弱的灯火。
“老方,”他没有回头,声音平静,“你看见了吗?”
“看见什么?团座。”
“这就是我们的眼睛,我们的耳朵。”楚云飞轻声说,仿佛在确认一个无比重要的事实,“更是我们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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