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三年六月。
鄂西大捷的喜悦,在重庆这座雾气与汗水交织的山城里,仅仅停留了不到七十二小时。对我而言,这场胜利的庆功酒会,我甚至没有出席。我的身体留在了参谋本部的地下作战室,而我的灵魂,还徘徊在石牌、在常德、在清江和洞庭湖之间那片广袤的、被鲜血浸透的土地上。
五月底的最后几天,横山勇的部队如退潮般撤回了宜昌、沙市和岳阳。而我军的追击,与其说是追击,不如说是一次疲惫不堪的“收复”。鄂西会战,这场被外界誉为“东方斯大林格勒”的血战,结束了。但只有我,这个名义上的参谋次长,知道,这根本不是斯大林格勒。斯大林格勒是转折点,是德军第六集团军的彻底覆灭。而鄂西,横山勇的第十一军,其主力尚存,筋骨未断。
他不是被歼灭,他是被“顶”回去的。他只是在一次过于复杂的钳形攻势中,一拳打在了石牌这块钢板上,另一拳在常德被第七十四军死死缠住,他不得不缩回了手。
而我的代价,是惨重的。
六月的第一周,我几乎是在堆积如山的战报和伤亡统计中度过的。作战室里的空气,不再是硝烟味的紧张,而是一种混杂着福尔马林和霉菌的、令人窒息的沉重。
“慈璋。”我的情报署长温毓庆走了进来,他的脸色比五月最黑暗的那几天还要苍白。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一份文件放在我的桌上。
第六战区及江防军伤亡初步统计。
我盯着那份文件,久久没有伸手。我不需要看那些冰冷的数字。我只需要闭上眼睛,就能“看”到。
第二十九集团军。这支在南线作为“诱饵”的部队,在日军第三、第十三师团的碾压下,几乎被打散了建制。安乡、南县的守军,那些川籍的士兵,在水网中抵抗到最后,很多人连尸首都找不到,就那样消失在了洞庭湖的淤泥里。他们的“望风而溃”,为王耀武赢得了宝贵的布防时间。我下达了那道命令,我就是那个刽 chutney。
第十集团军。王敬久部。在澧水一线,他们顽强地阻击了日军第三十九师团的北上,为王耀武的侧翼提供了掩护,虽然这道掩护还很脆弱。他们的伤亡,是一个惊人的五位数。
江防军。吴奇伟的部队。尤其是胡琏的第十一师。石牌要塞。那些在天台观、朱家坪反复制高点的部队,那些抱着集束手榴弹冲向日军坦克的士兵。胡琏在电报里写道:“阵地五次易手,我军已无完兵。”这是实话。第十一师,这个第十八军的精华,战后需要整补至少一半的兵员。
还有王耀武的第七十四军。这支我的“虎贲”。他们在常德外围,以一个军的兵力,硬撼了日军第三师团、第十三师团和第三十九师团的轮番猛攻。五十七师、五十一师,几乎被打残。王耀武在电报里没有叫苦,他只是在请求:优先补充弹药,其次是药品,最后才是兵员。
“慈璋。”第六战区司令长官孙连仲的电话,在六月三日的深夜接通。线路里的杂音很大,孙连仲的声音沙哑、疲惫,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
“慈璋……石牌……守住了。”他没有祝贺,也没有抱怨,只是陈述。
“我知道。孙长官。”我的喉咙发干,“辛苦了。”
“辛苦?”电话那头的他,似乎苦笑了一下,“清江的水……现在还是红的。弟兄们的尸体,从上游飘下来,卡在石牌的江道里……捞都捞不过来。吴奇伟问我,怎么给这些弟兄家里写信。”
我无言以对。我只能紧紧握着话筒。
“二十九集团军……”孙连仲顿了很久,“王缵绪……他尽力了。日本人两个师团,从水里钻出来一样。他们……他们是好样的。慈璋,你那道‘节节抵抗,诱敌深入’的命令,就是让他们去死。我知道。”
“孙长官。”我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因为我害怕一丁点的感情泄露,就会让我彻底崩溃,“战争,还没有结束。横山勇,还会再来。”
“他……还会来?”孙连仲的疲惫中,透出了一丝惊恐。
“他会的。”我看着地图,“他这次,是在试探。他试探出了我们的底线是石牌,也试探出了我们的软肋是洞庭湖。他更看清了我们的王牌是第七十四军。他这次败了,下一次,他的目标会更集中,更残酷。”
我没有告诉孙连仲,我心中那个可怕的预感。我挂断了电话,在作战室里独自坐了一夜。窗外的重庆,开始迎接六月的酷暑。而我的心里,却在酝酿一场深冬的暴雪。
六月的第二周,是“清算”和“重整”的一周。
鄂西的胜利,让陪都的政界和舆论界陷入了一片欢腾。报纸上用最大号的字体,刊登着“石牌大捷”、“鄂西完胜”的字样。各种各样的嘉奖令、勋章,雪片般地发往第六战区。
而我,在参谋本部的会议上,却给这股狂热,泼了最大的一盆冷水。
“诸位。”我站在巨幅地图前,我的少将领章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暗淡。按我的职权,我本不该是主官,但此刻,作战室内,所有高级将领和参谋,都在安静地听着。
“鄂西会战,我军之胜利,非战术之胜利,乃意志之胜利。”我的声音不大,却压倒了所有的议论,“是胡琏师长,在石牌高地,用数千士兵的性命,换来的;是王耀武军长,在常德外围,用一个军的血肉,顶住了三个师团的进攻,换来的。”
“而敌人。”我拿起一根红色的长杆,指向了宜昌和武汉,“日军第十一军,其指挥系统未乱,其主力师团只是受创,并未伤及根本。他们撤退得虽然狼狈但极有秩序。他们带走了所有能带走的重炮,甚至……带走了他们在洞庭湖抢到的大部分粮食。”
“这不叫大捷。”我一字一顿,“这叫‘惨胜’。是敌人用十万人的兵力,给我们上了一堂课。一堂关于‘现代山地进攻’和‘水网地带穿插’的课。而我们,是用几万人的伤亡,交了这份学费。”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命令。”我不再看他们,而是开始下达我的指令,“第一,第六战区,第二十九集团军,即刻后撤,调往川东,进行无限期整训。其防区,由第十集团军接替。但第十集团军的任务,不再是守洞庭湖,而是构筑以常德为核心的‘外围防御带’。”
“第二,江防军。吴奇伟部。加固石牌要塞。我不管美国人给了我们多少援助,优先将三分之一的重炮,调往石牌。我 要石牌,变成一个连苍蝇都飞不进去的钢铁堡垒。”
“第三。”我的目光,落在了王耀武的第七十四军身上。
六月十三日,王耀武风尘仆仆地从湖南赶回重庆。他没有参加任何庆祝活动,而是直接来到了我的办公室。这个在战场上以强悍着称的山东汉子,此刻眼圈发红,军装上还带着未干的泥点。
“慈璋。”他没有敬礼,只是疲惫地坐下。
“耀武。”我递给他一杯水。
“我那五十七师,余程万。”他开口,声音嘶哑,“八千人,打得只剩三千。五十一师,更惨。我在常德城外,收拢了二十九集团军的溃兵,你知道他们说什么吗?”
我沉默地看着他。
“他们说,是我们……把他们当了炮灰。”王耀武的拳头,重重地砸在桌子上,“他们问我,为什么江防军有石牌要塞,有重炮。而他们,只有烂泥和步枪。”
“因为,石牌的背后,是重庆。”我平静地回答。
“那我第七十四军呢?”王耀武猛地站起来,盯着我,“我第七十四军的背后,又是什么?”
“是整个湖南。是第九战区。”
“不够!”王耀武低吼道,“慈璋,我不是来诉苦的。我王耀武的兵,不怕死。但是,我不能让他们死得不明不白。横山勇这次没打下常德,他还会再来。他看清楚了,我第七十四军,是插在常德的一颗钉子。他下次来,会带上所有的家伙,不惜一切代价,要把我这颗钉子拔掉!”
“你说的对。”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他会再来。而且,他会带着绝对的优势兵力,只攻你一点。”
王耀武的呼吸,停滞了。
“所以。”我转身,走到那副挂了几个月的鄂西地图前,伸手,将它扯了下来。
哗啦一声,地图落地。露出了后面,一幅更详细的,湖南北部的地图。
我的手指,点在了“常德”那两个字上。
“耀武。第六战区的‘鄂西会战’结束了。从今天起,在第九战区薛岳部和第六战区的结合部,‘常德会战’,开始了。”
王耀武愣住了。
“我给你的命令。”我继续说道,“第一,第七十四军,尤其是余程万的五十七师,从即日起,转为常德‘城防军’。你们的任务,不再是野战,而是‘死守’。”
“死守?”
“对。死守。我会把能找到的所有钢筋、水泥、美国工兵铲,都给你运过去。我要你,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把常德,给我修成一个比石牌还要坚固的‘刺猬’。”我说道,“我要让横山勇的每一颗牙,都崩碎在这座城上。”
王耀武看着我,他眼中的疲惫和愤怒,渐渐被一种冰冷的、决绝的光芒所取代。他知道,这又是一道赴死的命令。
“那我的侧翼呢?”他问了最关键的问题,“二十九集团军那样的,我不要。”
“你不会再有二十九集团军那样的侧翼。”我向他保证,“你的侧翼,将是方天的第十八军。你的后援,将是整个第九战区。但是,耀武,”我按住他的肩膀,“在他们赶到之前,你必须独自撑住。像你在上高会战时那样,像你在常德外围时那样。”
王耀武没有再说话,他拿起军帽,对我郑重地敬了一个军礼。
“第七十四军,王耀武,领命。”
六月的第三周,敌人的动向,印证了我的恐惧。
横山勇在武汉,召开了第十一军的“战后总结会”。我们的情报人员,冒着巨大的牺牲,传回了零星的消息。
“慈璋,情况不对。”温毓庆拿着几张薄薄的电报纸,神情凝重,“横山勇,非但没有因为石牌的失败而受到处罚,反而得到了东京大本营的‘嘉奖’。”
“嘉奖?”我皱起眉。
“是的。嘉奖他‘成功发动了号号作战,摧毁了我军的春季攻势,并确保了江南的米粮产区’。”温毓庆的声音里充满了讽刺,“他们把一场失败,包装成了一场胜利。”
“这不重要。”我摆摆手,“重要的是,他接下来要做什么。他手上的兵力,调动如何?”
“这才是最可怕的。”温毓庆指着电报,“我们的情报显示。第三、第十三师团,确实撤回了武汉、信阳一线,但他们不是在‘休整’,而是在‘换装’。他们正在接收大批的新式装备,包括……重型攻城炮。”
我的心,猛地一沉。
“而第三十九师团。”温毓庆继续说,“他们根本没有后撤,而是就地驻扎在了荆门、当阳一线。他们在干什么?他们在修路。修一条……从荆门,通往澧水南岸的军用公路。”
我走到地图前。从荆门,到澧水南岸……那条路的终点,不言而喻。
“他在为进攻常德,做准备。”我喃喃道。
“不止。”温毓庆的声音压得更低,“慈璋,还有一个更坏的消息。我们的潜伏人员报告,在武汉的日军机场,发现了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飞机涂装。而且,在日军的后勤仓库里,发现了大量密封的,标有‘特殊化学品’字样的罐子。”
作战室里的温度,仿佛瞬间下降了十几度。
“化学武器。”我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在过去的几年里,日军在战场上使用毒气,早已不是秘密。但那多是小规模的、战术性的。而现在,他们把它和重炮、和精锐师团,放在了一起。
横山勇。这个在鄂西吃了大亏的家伙,他已经被逼到了绝路。他要在下一次进攻中,押上他所有,包括非人道的筹码。
“毓庆。”我猛地回头,“命令。第一,从美国顾问团那里,索要我们能得到的所有防毒面具。有多少,要多少。全部,立刻,运往常德,交给王耀武。”
“第二。”我停顿了一下,“启动‘黄雀’计划。”
温毓庆的眼睛亮了一下。“黄雀”计划,是我在情报署内部,耗费了巨大心血,建立的一支敌后武装。他们的任务,不是刺探情报,而是……破坏。
“横山勇在修路。”我冷冷地说,“那我们就去‘帮’他修。告诉‘黄雀’,我不要他去炸日军的兵营。我只要他,在荆门到澧水的每一条小溪上,每一座桥梁下,都给我埋上炸药。我不管他们用什么办法,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我 要让横山勇的工兵,比他的战斗部队还要累。”
六月的第四周,鄂西的硝烟终于在地理上彻底散尽了。
长江的水,恢复了浑黄。洞庭湖的渔民,开始小心翼翼地回到他们被摧毁的家园。石牌的战士们,在掩埋了战友的尸骨后,开始在废墟上,构筑更坚固的工事。
而常德,这座湘北的古城,迎来了一支最精锐的部队——第七十四军五十七师。师长余程万,带着他仅存的几千虎贲,开始按照我的图纸,将这座城市,变成一座要塞。
我调集了全国能调集的所有资源。工兵、铁丝网、水泥、机枪……它们通过空中、通过湘西的羊肠小道,源源不断地汇入常德。
我的参谋本部,也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方天。第十八军的指挥官。他那支在鄂西会战中,作为“铁锤”b方案,从渔洋关杀出,一举切断日军第十师团后路的精锐之师。
“慈璋。”方天没有王耀武那么张扬,他更像一个学者,沉稳,内敛。“石牌一战,吴奇伟和胡琏是首功。我只是……恰好出现在了正确的时间。”
“不。”我给他倒茶,“你是压垮横山勇的最后一根稻草。没有你的‘铁锤’,胡琏就算再能打,石牌也撑不过五月二十五日。”
方天喝了口茶,没有接这个话茬。他知道我找他来,不是为了叙功。
“常德。”他主动开口。
“常德。”我点点头。
“王耀武一个人,守不住。”方天直截了当地说,“横山勇如果倾第十一军主力来攻,常德就是第二个南京。”
“所以我需要你。”我摊开地图,“你的第十八军,是目前唯一一支,既有山地作战经验,又有强大机动性和攻坚能力的部队。鄂西一战,你们打出了威风,但也暴露了。”
“你的意思是?”
“我需要你,消失。”我看着方天,“从今天起,第十八军主力,撤出第六战区。名义上,你们是去后方整训。但实际上,你们将秘密驻扎在……这里。”
我的手指,点在了湘西的雪峰山脉。
“雪峰山?”方天一愣,“那……那是第九战区的防区。而且,那里……太苦了。”
“对。就是因为苦,日本人才想不到。”我说道,“我需要你,像一把藏在鞘里的刀,藏在湘西的大山里。王耀武在常德,是‘砧’。第九战区的部队从东南方来援,是‘钳’。而你,”我盯着他,“你,方天,你的第十八军,就是我握在手里的,最后一把,也是最重的‘锤’。”
“当横山勇把他的全部兵力都砸在常德城下,当他以为他即将再次‘胜利’的时候……”
“……就是我,从雪峰山里杀出来,砸断他脊梁的时候。”方天接过了我的话,他的眼中,燃起了比石牌之战更炽热的火焰。
六月三十日。
重庆。夜。
我送走了方天。作战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六月过去了。这个月,没有炮火,没有紧急电文。但我的精神,却比五月时,绷得更紧。
我推开窗户,山城的夏夜,闷热得让人窒息。
温毓庆在深夜,送来了最后一份情报。
“慈璋,确定了。”他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什么?”
“横山勇,已经向东京大本营,提交了他的下一阶段作战计划。”
“代号?”
“‘Y号作战’。”
“目标呢?”
“全歼敌第七十四军,彻底占领常德,以此为基地,打通湘桂线,威胁我西南后方。”
我闭上了眼睛。
该来的,终于来了。五月的血,只是序幕。真正的地狱,将在湘北,在常德那座孤城,拉开帷幕。
“告诉王耀武。”我对着黑暗,轻声说道,“他的‘地狱’,快到了。”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品书中文(m.pinshuzw.com)我指挥了八年抗日战争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