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五年十月,南京的金风送爽,吹散了郁积在紫金山上空长达八年的阴霾。秋日的阳光不再像盛夏那般毒辣,而是带着一种成熟的、金黄色的温煦,洒落在中山陵那三百九十二级花岗岩台阶上。
我独自一人站在陵寝的最高处,背负双手,俯瞰着这座刚刚从侵略者铁蹄下重生的都城。
脚下的南京城,虽然满目疮痍,到处是断壁残垣,但在那一片片废墟之中,已经升起了袅袅的炊烟。玄武湖的水面波光粼粼,秦淮河的画舫虽然还未恢复往日的笙歌,但已经有了零星的渔火。
这座城市,是中华民族苦难的缩影,也是我们重生的见证。
我的军服已经洗得发白,肩章上的金星在阳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光芒。作为参谋本部参谋次长,这八年来,我很少有像今天这样平静的时刻。我的脑海里,不再是那些令人窒息的红蓝箭头,不再是那些带血的加急电报,也不再是那些在深夜里让我惊醒的炮火声。
但我却无法感到轻松。因为当喧嚣散去,当硝烟落定,那段长达两千九百二十个日日夜夜的历史,就像一幅巨大的、浸透了鲜血的长卷,在我的眼前缓缓展开。
我闭上眼睛,任由思绪穿越时空的迷雾,回到了那个改变一切的夏天。
一九三七年,那是梦魇开始的地方。
那一年的七月七日,卢沟桥畔的枪声,打破了北平的宁静,也击碎了我们最后的幻想。我记得当时站在参谋本部的地图前,看着那个标注着宛平城的小点,心中涌起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悲壮。我知道,日本人不仅仅是想要华北,他们想要的是整个中国,他们想要亡我们的国,灭我们的种。
那时候的我们,是何等的孱弱。我们的军队,装备简陋,派系林立,还在使用着上个世纪的步枪。而我们的对手,是一个完成了工业化的帝国,拥有强大的海军、空军和装备精良的陆军。
但我没有退缩。因为我知道,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八月,战火烧到了上海。淞沪会战爆发。
那是怎样的一场血战啊。我指挥着几十万大军,在黄浦江畔,在罗店的磨坊里,在蕴藻浜的泥沼中,与日军展开了寸土必争的厮杀。
我至今还能闻到那股令人作呕的焦糊味,那是尸体在烈日下腐烂,又被炮火反复焚烧的味道。我们的士兵,那些穿着草鞋、戴着德式钢盔或者英式飞碟盔的年轻人们,像潮水一样冲向日军的阵地,然后像割麦子一样倒在机枪的扫射下。
整整三个月。我们填进去了整整一代精英。那是用血肉构筑的长城。虽然我们最终败了,撤了,但我们粉碎了日本人三个月灭亡中国的狂言。我们让世界看到了,中国人是不会屈服的。
接着是南京。
那是我心中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当十二月的寒风吹过下关码头时,我看着那些没能撤出来的同胞,心如刀绞。那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那三十万冤魂的哭喊,成了我这八年来每一个夜晚的噩梦。我发誓,如果不把日本人赶出去,我就不配做一个人,更不配做一个军人。
一九三八年,我们在血泊中挣扎着站了起来。
徐州会战,台儿庄大捷。那是我们在绝望中看到的第一缕曙光。李宗仁将军指挥着那些被日本人视为杂牌的军队,在鲁南的平原上,硬是把日军精锐板垣师团砍得人仰马翻。那一仗,打出了中国军人的威风,告诉了全世界,日本人并非不可战胜。
但胜利的代价是巨大的。为了阻挡日军的机械化部队南下,我们在花园口决开了黄河大堤。黄水滔滔,淹没了日军的坦克,也淹没了我们自己的家园。看着那滚滚黄河水向东南奔泻,看着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我的心在滴血。这是壮士断腕,是忍痛含悲。这笔账,我们记在了日本人的头上。
随后是武汉。
那是抗战初期规模最大的一场会战。我们在长江两岸,在大别山麓,与日军展开了长达四个月的拉锯战。万家岭大捷,我们全歼了日军第106师团,那是何等的痛快。
虽然武汉最终失守,但我们完成了战略转移,把日军拖入了持久战的泥潭。我们退到了重庆,退到了大西南。那里山高路险,雾气弥漫,那是上天留给我们的最后堡垒。
一九三九年,战争进入了相持阶段。
日本人发现,他们虽然占领了大城市,占领了交通线,但他们永远无法占领广袤的中国农村,永远无法征服中国人的心。
这一年,薛岳将军在长沙创造了奇迹。天炉战法,诱敌深入,聚而歼之。日军第十一军在湘北的稻田里撞得头破血流。第一次长沙大捷,让我们稳住了阵脚,保住了大西南的门户。
与此同时,在敌后,在太行山上,在华北平原,八路军和新四军发动了游击战。他们像水银泻地一样渗透到日军的后方,破坏铁路,袭击据点。那场百团大战,震动了华北,让日军惊呼治安之癌。
正面战场和敌后战场,像两只铁拳,虽然有时候配合得并不默契,但都在狠狠地打击着同一个敌人。
一九四零年,我们在广西昆仑关,与日军最精锐的第五师团展开了对决。
那是中国机械化部队的第一次亮相。杜聿明将军指挥的第五军,用坦克和重炮,攻克了昆仑关,击毙了中村正雄。那是铁与火的碰撞,是意志与意志的较量。
但随之而来的,是日军对重庆长达数年的无差别轰炸。
我想起了那些躲在防空洞里的日子。警报声成了重庆人的必修课。大隧道惨案的窒息,燃烧弹引发的大火,把这座山城变成了一片焦土。但重庆人没有屈服。我们在废墟上重建房屋,我们在防空洞里生产报纸,我们在轰炸的间隙里依然在茶馆里谈笑风生。
愈炸愈强。这就是我们的回答。
一九四一年,是最黑暗的一年。
皖南事变的枪声,让我们痛彻心扉。那是亲者痛仇者快的悲剧。我在参谋本部,看着那份带血的报告,整夜未眠。内耗,是我们这个民族最大的顽疾。在国难当头之际,我们付出了惨痛的学费。
但就在这一年的年底,珍珠港的爆炸声,改变了世界的格局。美国参战了。我们不再孤军奋战。我们成为了同盟国的一员。
一九四二年,我们的目光投向了异域。
为了保卫滇缅公路这条最后的输血管,我们派出了远征军。十万精锐,出征缅甸。
那是怎样的艰难历程啊。我们在同古坚守,我们在仁安羌解救英军,我们在野人山经历了地狱般的撤退。戴安澜将军裹尸马革,数万将士埋骨他乡。
但我没有绝望。我们在印度蓝姆伽基地重建了驻印军,我们在滇西整训了远征军。我们在等待,等待着反攻的那一天。
也就是在这一年,河南爆发了惨绝人寰的大饥荒。数百万灾民在饥饿中挣扎,在逃荒的路上倒毙。看着那些瘦骨嶙峋的孩子,看着那些易子而食的惨剧,我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我们能指挥千军万马,却无法给百姓一碗救命的稀粥。这是我们的失职,也是这场战争最残酷的一面。
一九四三年,常德保卫战。
余程万师长率领八千虎贲,在常德城内与日军血战十六昼夜。城池化为齑粉,守军弹尽粮绝。那是真正的斯大林格勒式的巷战。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鲜血。虽然常德一度失守,但我们很快又夺了回来。我们用生命证明了,中国军队有着钢铁般的意志。
这一年,开罗会议召开。我们在国际上终于获得了承认,废除了不平等条约,收回了失地。那是外交上的胜利,更是战场上将士们用命换来的尊严。
一九四四年,是我们最痛苦的一年。
当日军在太平洋战场节节败退时,他们在中国大陆发动了疯狂的一号作战。
豫湘桂大溃败。这是我军旅生涯中最大的耻辱。
汤恩伯在河南的溃败,让我们丢掉了中原。薛岳在长沙的失守,让我们痛失湘北。衡阳保卫战,方先觉苦守四十七天,虽然打出了国威,但最终还是城破被俘。桂林、柳州的陷落,让大西南的门户洞开。日军甚至一度打到了贵州独山,震动了重庆。
那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在做着最坏的打算。我甚至准备好了手枪,一旦重庆失守,我就以死殉国。
但我们挺过来了。我们在独山挡住了日军的疯狂进攻。我们在缅北发起了反攻。驻印军和远征军在缅甸丛林里,用美式装备和复仇的怒火,把日军第18师团和第56师团打得落花流水。
一九四五年,胜利的曙光终于穿透了乌云。
史迪威公路通车了。源源不断的美援物资运抵昆明。我们的军队开始换装,开始从乞丐变成了战士。
湘西会战,雪峰山大捷。
那是我们的转折点。王耀武指挥的第四方面军,在雪峰山下,给日军第20军布下了一个死亡口袋。我们用猛烈的炮火,用空中的轰炸,把不可一世的日军打成了丧家之犬。
那一仗,我们彻底打掉了日军的进攻能力。我们从防御转入了反攻。
接着是广西大反攻。我们收复了南宁,收复了柳州,收复了桂林。我们沿着日军进攻的路线,一步步打了回去。
八月,两颗原子弹在广岛和长崎爆炸。苏联红军出兵东北。
八月十五日,日本无条件投降。
那一刻,我站在重庆的街头,听着满城的欢呼声,泪流满面。
八年。
我们付出了三千五百万军民伤亡的代价。我们的经济倒退了几十年。我们的家园被打得稀烂。但我们赢了。
我们没有亡国。我们没有灭种。我们在废墟上站了起来,挺直了脊梁。
此时此刻,站在紫金山顶,回望这八年的历程,我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感慨。
这八年,不仅仅是一场军事上的对抗,更是一场民族精神的洗礼。
在战争爆发前,我们是一盘散沙。军阀混战,政令不通,民不知国,兵不知战。
但这八年的烽火,把这盘散沙熔铸成了一块钢铁。
在淞沪的战壕里,我看到了来自广西的狼兵,来自四川的袍哥,来自西北的刀客,来自广东的粤军。他们说着不同的方言,穿着不同的军服,甚至拿着不同的武器,但他们为了同一个目标,并肩作战,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在重庆的防空洞里,我看到了有钱的商人捐出家产,看到了贫穷的苦力在废墟上救人,看到了学生投笔从戎,看到了妇女缝制军衣。
地不分南北,年不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
这句话,不再是一句口号,而是变成了每一个中国人的行动。
这八年,让我们明白了一个道理:落后就要挨打。
我们为什么会打得这么惨?为什么我们要用几倍甚至十倍的伤亡去换取日军的一点点代价?
因为我们落后。我们没有工业,没有飞机,没有大炮,没有坦克。我们只能用血肉之躯去对抗钢铁洪流。
我记得在淞沪战场上,我看到我们的士兵抱着集束手榴弹,钻到日军的坦克底下去炸履带。我记得在空战中,我们的飞行员驾驶着老旧的双翼机,去撞击日军的单翼全金属战机。
那是何等的英勇,又是何等的悲壮。
所以,胜利之后的我们,必须要建设一个强大的国家。我们要有自己的工业,要有自己的国防,要让我们的子孙后代,永远不再遭受这样的屈辱。
这八年,也让我看清了战争的残酷与人性的光辉。
我见过太多的死亡。战友在身边倒下,尸体堆积如山。我见过被日军屠杀的村庄,连婴儿都被挑在刺刀上。我见过被轰炸后的城市,断肢残臂挂在树枝上。
战争把人变成了鬼,也把人变成了神。
我永远忘不了张自忠将军。作为集团军总司令,他亲自率部冲锋,战死在沙场上。日本人找到了他的尸体,都对他肃然起敬,停止轰炸,为他入殓。
我永远忘不了左权将军。他在太行山上,为了掩护总部撤退,牺牲在日军的炮火下。
我永远忘不了方先觉将军。他在衡阳死守四十七天,弹尽粮绝,最后一刻还想着保全伤兵的性命。
还有那些千千万万不知名的士兵。他们也许只是一个农民的儿子,也许大字不识一个,但在国家危亡的时刻,他们毫不犹豫地拿起了枪,走向了死亡。
他们的名字也许无人知晓,但他们的功绩与世长存。
站在历史的转折点上,我也看到了未来的阴影。
虽然外敌已去,但内忧未除。
在北方,在东北,国共两军的摩擦已经开始。上党的枪声,预示着和平的脆弱。
作为一名军人,我深知内战的残酷。那是兄弟阋墙,是手足相残。我们刚刚流干了血,难道又要开始互相放血吗?
我在重庆谈判期间,曾远远地见过那位来自延安的领导人。他的眼神深邃,充满自信。我也见过我们的最高统帅,他的固执与威严。
我知道,两种主义,两条道路的碰撞,恐怕是无法避免的。
但我希望,无论未来发生什么,我们都不要忘记这八年的教训。不要忘记我们是如何在亡国的悬崖边上挣扎回来的。
如果有一天,枪声再次响起,我希望那是为了建设一个更好的中国,而不是为了个人的权力和私欲。
一阵晚风吹过,卷起了地上的落叶。
天色渐晚,夕阳染红了西边的天空,像极了那无数先烈的鲜血。
我转过身,看着身后的中山陵。孙中山先生那“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的遗言,仿佛在耳边回响。
抗战胜利了,但这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
重建家园,恢复经济,抚平伤痕,这需要更长的时间,需要更多的努力。
我们要遣返那一两百万的日军战俘和侨民。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我们要展示大国的胸怀,不搞血腥报复,但也绝不能忘记仇恨。我们要审判那些战犯,让他们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代价。
我们要安置那几千万流离失所的难民。让他们回到家乡,有房住,有饭吃,有田种。
我们要复员那庞大的军队。让那些打了八年仗的士兵,脱下军装,拿起锄头和锤子,回到亲人的身边。
这一切,都比打仗还要难。
但我有信心。
因为我看到了这个民族的韧性。
就像这紫金山上的青松,经历过严寒,经历过战火,却依然挺立,依然苍翠。
我整理了一下军容,对着中山陵,对着这片遭受了苦难但也迎来了新生的土地,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这一礼,敬给过去。敬给那些在黑暗中摸索、在绝望中战斗的岁月。
这一礼,敬给死者。敬给那三千五百万死难的同胞,敬给那些魂归狼烟的英烈。
这一礼,敬给未来。敬给那个必将崛起、必将强大的新中国。
我是韩夏,一个在乱世中被推上历史舞台的军人。我指挥了八年抗战,或者说,是这八年抗战塑造了我。
我不是英雄,我只是一个幸存者,一个见证者,一个履行了自己职责的士兵。
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回到一九三七年,我依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我会毫不犹豫地穿上军装,拿起武器,走向战场。
因为,这片土地是我的祖国。因为,这里有我的同胞,有我的亲人,有我深爱的一切。
我不求青史留名,不求高官厚禄。我只求当我们老去的时候,当我们的子孙后代问起这八年的时候,我们可以问心无愧地说:
我们没有当亡国奴。我们守住了这个国家。
夜幕降临,南京城的万家灯火亮了起来。那灯光虽然还不够明亮,甚至有些昏暗,但它连成一片,汇聚成了一条璀璨的星河。
那是希望的光芒。
我迈开脚步,沿着石阶缓缓走下陵寝。
我的脚步沉稳而坚定。
身后的历史已经封存,前方的道路正在脚下延伸。
八年抗战,至此终章。
而中华民族新的篇章,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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