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井黑子】
我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将去鸣带回医院的。那段记忆如同被寒风吹散的雪雾，模糊不清。只记得我拖着那具几乎散架的身体，在空旷得令人毛骨悚然的街道上，将那个银发少女背在背上。她的身体轻得不可思议，冰冷的皮肤透过单薄的雨衣传来，像触摸着一尊精美的、没有生命的雕塑。
医院一楼大厅的应急灯依然发出惨白的光，仿佛是这个虚假世界唯一不愿消散的残影。我没有寻求任何帮助，因为我知道，这里不会有任何活生生的医生或护士。我遵循着曾经在风纪委员培训中习得的、关于急救处理的知识，将她安置在一张空置的病床上。冰冷的仪器被我熟练地接驳上她的身体。那些显示着心跳、呼吸、脑波的屏幕，闪烁着规律的绿光，宣告着一个看似正常，实则千疮百孔的生命体征。去鸣就那样静静地躺着，那双银色的光盘状发饰在惨白的光线下失去了奇异的虹彩，显得单调而黯淡。她没有醒来的迹象。她的意识，或许早已游荡在那个比这个虚假世界更加深邃的、属于她自身的扭曲维度之中。
我没有去看她脖子上那枚断裂的塑料怀表。那上面，曾凝聚着她对哥哥，对那个荒诞的“理想”的全部执念。此刻，它只是一个被遗弃的、无足轻重的碎片，静静地躺在她身旁，与她一同，成为这间空荡荡医院里，被世界遗忘的证物。
我回到了我的支部。
夜深了，城市的喧嚣早已平息。初春和固法前辈依然在那里，她们的脸上，是熟悉的疲惫与对和平的渴望。她们在处理着一些无足轻重的报告，将那些永远不会有人查实的“失物招领”和“违纪通知”归档。她们对我笑着，眼神中充满了关心，仿佛我只是外出执行了一个普通的夜间巡逻任务。
“黑子，你回来了。”初春的声音甜美而柔和，带着一丝担忧，“外面很冷吧？你看起来脸色有些苍白，要不要喝杯热茶？”
“没事。”我摇了摇头，那份源自内心的疲惫，让我的声音变得沙哑而无力。我将臂弯上那抹刺眼的绿色袖标，缓缓地摘了下来。它在我的指尖，失去了所有的重量，变得轻飘飘的，仿佛一件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无足轻重的布料。
我回到了我的宿舍。
姐姐大人依然在。她坐在书桌前，橘色的台灯光线柔和地洒在她茶色的发丝上，她在翻阅着一份厚厚的、关于“妹妹们”安置计划的报告。她的脸上，洋溢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真切的满足与喜悦。看到我，她放下了报告，对我露出一个明亮而温暖的笑容。
“黑子，你回来了啊。”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倦怠，却又充满了对平静日常的珍视，“今晚辛苦了。早点休息吧。”
我看着她。看着她那双美丽的、此刻充满了幸福的茶色眼眸。那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阴霾，没有一点点被世界欺骗的痛苦。她所拥有的一切，她所珍视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她所有的“妹妹们”，都健康地生活在世界的各个角落，拥有着各自的未来。她的朋友，她的生活，她的笑容……一切都完美得令人心碎。
我没有回应。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然后，我转身，走进了我那小小的、被整理得井井有条的床铺。那份柔软的触感，那股熟悉的、属于我的归处的安心感，此刻却像一把无形的利刃，一点一点地，将我的内心割裂。
一切都一样。
我依然会和固法前辈在支部里处理文件，和初春一同巡逻，也会缠着姐姐大人，用那些幼稚的理由去偷窥她的私生活。我的能力，我的职责，我的一切，都和过去别无二致。
除了那些被称为“主要角色”的人之外，其他所有人都消失了。街道上的行人，咖啡馆里的侍者，电车上的乘客，他们曾经的面孔模糊不清，如今，连那份模糊的印象也彻底蒸发。这座城市，从一个熙熙攘攘的剧场，变成了一座只剩下寥寥数名主角的、宏大而空旷的舞台。
而这，就是那个笨蛋所守护的“幸福”。
我憎恶这份虚假的平静。我憎恶他们那份无知的幸福。我憎恶那个笨蛋所施舍的“温柔”。我憎恶自己，憎恶那个明明知道一切，却还要假装自己一无所知，继续扮演着这个荒谬剧本中角色的自己。
我无法接受。我无法继续。
这份生活，这份被“幸福”包裹的剧毒，正在一点一点地腐蚀我的灵魂，让我在每一个清醒的瞬间，都感到一种无尽的、令人作呕的窒息。
我必须离开。
这个念头，像一颗野蛮生长的种子，在我那片荒芜的灵魂废墟中，以一种不可遏制的速度疯狂蔓延。我无法打破这个谎言，无法改变这个世界，但我至少可以拒绝成为它的一部分。我不能再继续呼吸这片充满了虚假气息的空气，不能再继续扮演这个无能为力的角色。我需要去寻找一片没有被污染的土地，一片能够让我重新感受到真实的、粗糙而冰冷的存在。
我向第七学区风纪委员总部提交了调离学园都市的申请。我没有给出任何复杂的理由，只是简单地陈述了自己想要前往海外研修的愿望。我原以为会遭到各种阻挠，毕竟作为“空间移动”的大能力者，学园都市不可能轻易放我离开。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申请很快便被批准了，没有任何审查，没有任何问询，快得近乎诡异。
我没有去深究这背后隐藏着何种算计。或许，我这个看穿了谎言的“瑕疵品”，本身就是这幅完美画卷上，一个必须被清除的污点。或许，他们只是乐于看到我自行离去，省去了亲自出手的麻烦。无论如何，我都已不在乎了。我的心，在这一刻，只渴望着逃离。
我踏上了前往欧洲的客机。舷窗外，学园都市那熟悉的轮廓渐渐远去。我的心没有丝毫留恋，只有一种麻木的平静。
数小时后，飞机降落在法兰西的某个机场。我租了一辆车，漫无目的地驶向了欧洲腹地。我回想起了曾经与艾拉拉·卡利斯特一同前往阿维尼翁的记忆，回想起她那双翡翠绿的眼瞳里，倒映出的关于家族的秘密，关于那个“多出来的天使”的真相。
我循着记忆中那模糊的指引，在连绵的低矮丘陵间穿行。最终，在一片荒芜的、尚未被开发的广阔土地上，我停下了车。这里没有高耸的围墙，没有哥特式的教堂，没有任何建筑的痕迹。只有一片荒草萋萋的平原，和远处那座被阳光勾勒出模糊轮廓的山脉。
然而，我知道，这里就是她曾经的“家”。那个被魔法侧的萝拉·斯图亚特所利用，最终又被亚雷斯塔·克劳利所抛弃的，“卡利斯特”家族的旧址。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多出来的“天使”，她所被强行捏造出来的“出身之地”。在那个虚假的、被篡改的世界里，这里或许曾是一片繁华的庄园，承载着她那段被精心编织的“大小姐”生活。但在我所处的这个，同样被篡改，却又被抹去了大部分“装饰”的世界里，这里，只剩下了一片原始而荒凉的空白。
我缓缓地走下车，踩在那片未经修剪的枯草上。寒风呼啸着，卷起地上的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我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了那枚绿色的风纪委员袖标。它在阳光下反射着微弱的光芒，那是秩序的象征，是正义的旗帜，是我曾经引以为傲的一切。
我将它轻轻地、郑重地放在了地上。
那份纯粹的绿色，在枯黄的荒草与贫瘠的泥土之间，显得如此的突兀，又如此的……脆弱。
那并非告别，也并非妥协。
那只是一种铭记。
铭记着那个名叫艾拉拉·卡利斯特的女孩，她那份不为人知的孤独与痛苦。铭记着那个我曾经坚信不疑的、充满秩序与美好的世界，它在我的眼前崩塌时的惨烈。铭记着那个上条当麻，他那份温柔到残忍、却又最终将我驱逐出那片虚假幸福的“守护”。
铭记着那个，曾经拥有着纯粹的正义，却最终被谎言与无力感彻底吞噬的，可悲的“白井黑子”。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枚静静躺在地上的袖标，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过身。
没有回头。
我发动了能力。空间在我身旁扭曲、折叠。那片荒芜的平原，那座遥远的山脉，那枚绿色的袖标，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间被拉伸、模糊，化作了流动的光影。
我只是向前，向前，再向前。
去往一个没有学园都市，没有魔法师，没有超能力者，没有谎言，也没有“幸福”的世界。
去往一个，或许，只剩下最原始的、粗粝的真实的，空白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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