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清晨，陆怀瑾在军区医院的病床上醒得格外早。
窗外梧桐树上的鸟儿叽叽喳喳，阳光比昨日更盛了些。他下意识地整理了病号服的领口，目光时不时就瞟向病房那扇虚掩着的门。顾临江来送早饭时，就见他哥靠着床头，手里拿着本书，半晌都没翻一页，眼神却总往门口飘。
“等人？”顾临江削着苹果，状似无意地问。
陆怀瑾收回视线，语气平淡无波：“没有。”
可他心里却盘算着，虞小满昨天离开时，虽未明说，但那眼神里的意思，今天应该是会来的。他甚至想好了，等她来了，该怎么看似不经意地提起医生说他恢复得不错，或许可以稍微下楼走走。
时间在消毒水气味和点滴液“滴答”声中缓慢流逝。从晨光熹微到日上三竿，再到午后阳光将窗棂的影子拉长，那扇门被护士、医生、清洁工推开过数次，唯独没有那个熟悉又带着点霸气的倩影。
陆怀瑾眸底那点不自知的期待，渐渐沉淀下去，化作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他望着窗外，唇角微微抿紧。
与此同时，虞小满正站在卢湾区淮海中路一栋略显静谧的西式大楼前。这里与不远处锦江饭店的车水马龙仿佛是两个世界。她按照李嘉佑给的地址，走上铺着暗红色地毯的楼梯，来到二楼。
推开一扇厚重的木门，里面是近乎毛坯的状态。
墙壁是斑驳的旧色，地面裸露着水泥，空间极大，却异常空旷。只有正中央，孤零零地摆放着一张崭新的、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深棕色办公桌和两把靠背木椅。阳光从高大的窗户倾泻而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李嘉佑就站在窗边，穿着一身剪裁考究的灰色西装，与这简陋的环境形成鲜明对比。他转过身，笑容温文尔雅，带着南洋华侨特有的那种客气与疏离：“菲菲小姐，请坐。”
虞小满走过去，高跟鞋在空旷的水泥地上敲出清晰的回响。“怎么选在这里？”她环视四周，略带疑惑。
“让您见笑了。”李嘉佑将两份装订好的文件推到她面前，语气从容，“先看看合同，和规划书。我想，在这里看，更能让您理解我的规划。”
虞小满点点头，敛裙坐下，接过文件，摒除杂念，一行行、一页页地仔细看了起来。她的神情专注，时而用指尖划过关键条款，时而停顿思考。空旷的房间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在她伸手或翻动纸张时，纤细手腕上那块崭新的、表盘镶嵌着一圈细碎钻石的腕表便会从袖口显露出来——那是李嘉佑前段时间以“生日礼物”和“合作见面礼”双重名义赠予她的。精致的表盘随着她手腕的动作，不时捕捉到光线，折射出一点一点跳跃的、璀璨却不张扬的星芒，如同她此刻沉静外表下，那正在被蓝图点燃的、跃动的事业心。
李嘉佑没有催促，也没有打扰。他好整以暇地调整了一下坐姿，身体微微向后靠，用一种介于审视与欣赏之间的、略带慵懒的姿态，静静地看着眼前这幅画面。
在他眼中，这个场景本身就充满了艺术感：破败与新生，空旷与专注，简陋的环境与眼前这个细节处皆透露着不凡品味和惊人潜力的女孩，形成了一种极具冲击力的反差美。
他看着她专注的侧影，看着她腕间那随着思考而闪烁的微光，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满意的、一切尽在掌握的浅淡笑意。他知道，自己这次的投资，或许远不止于金钱，更在于挖掘到了一个真正的、无价的宝藏。
十几分钟后，她放下那份详尽的规划书，眉心微蹙，抬眸看向耐心等待的李嘉佑，直接抓住了核心问题：“你的意思是，现在私人，尤其是外资，不能直接创办娱乐公司，必须挂靠国营单位？”
“是的，‘合作经营’是目前最稳妥的方式。”李嘉佑身体微微前倾，手指在规划书上轻轻一点，“不过菲菲小姐应该看到了，我们已经初步圈定了两家有分量的文化单位在接触。这些都不是问题，我会安排专业的团队去对接、谈判，确保我们在艺术创作上有足够的自主权。”
虞小满放眉心微蹙，但眼神锐利：“挂靠国企，我理解是权宜之计。但李先生说‘合作经营’，我想知道，在这个‘合作’里，我们——或者说，你和我——究竟能掌握多少话语权？”
李嘉佑眼中闪过一丝激赏。他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
“菲菲小姐问到了关键。”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叠放在桌上，姿态从容却充满力量，“挂靠，是披上一件合规的外衣。但内核，必须由我们主导。我们绝不是一个简单的‘唱歌、出磁带’的作坊。”
他目光扫过空旷的房间，仿佛在描绘一幅蓝图：“这里，未来会分成三个部分：艺人经纪、音乐制作、版权运营。我们要打造的，是一个完整的产业链。艺人，不只会唱歌，还要有独特的形象和定位，未来可以涉足电影、电视、时尚。音乐制作，从词曲创作、编曲配器到录音混音，我都要引进最好的设备，建立最专业的流程。而版权，”他着重强调了这个在1986年还极为超前的概念，“将是公司长远发展的基石。我们拥有版权，就意味着掌握了未来的主动权，无论是授权、翻唱还是其他衍生开发，利润将会持续不断。”
这番极具前瞻性的话，若是说给这个时代的任何一个人听，都可能被视为天方夜谭。但虞小满听懂了，并且深以为然。这完全契合她来自未来的认知。
“我同意。”虞小满接口道，她的声音清晰而坚定，“但我们靠什么打开局面？”
“这正是我想与菲菲小姐探讨的。”李嘉佑顺势将话题引向核心，“您认为，我们应该做什么样的音乐？”
虞小满没有立刻回答，她站起身，再次走到窗边，看着楼下淮海路上偶尔驶过的公交车和骑着自行车的行人，缓缓说道：“音乐需要反映时代，但更要引领情绪。现在的年轻人，他们渴望表达，渴望更丰富的色彩，渴望属于自己的声音。高亢嘹亮是一种美，但婉转抒情、诉说个人心事的，同样是一种真实的需求。”
她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向李嘉佑：“我们可以做有时代气息，但更具个人化和都市感的流行音乐。旋律可以借鉴西方和港台的流行元素，让它更时尚、更易于传唱。但歌词，”她顿了顿，强调道，“歌词不能脱离这片土地。”
李嘉佑听得心潮澎湃。虞小满的这番话，完全说到了他的心坎里，甚至比他想象的更为系统和深刻。他原本以为需要他来引导，却发现对方早已胸有成竹。
他忍不住也站起身，语气带着难得的兴奋：“我想这快交给菲菲小姐，我应该很放心‘’
虞小满重新翻开规划书，指尖在“艺人形象塑造与宣传”那一栏轻轻敲击着。她抬起眼，看向等待她反馈的李嘉佑，问出了一个超越时代的问题：
“李先生，在您看来，一个歌手，是她的‘脸’更重要，还是她的‘声音’更重要？”
李嘉佑微微一怔，随即笑了。此时的内地歌星，哪个不是靠着电台广播和有限的电视曝光，用真面目与歌声一起征服观众？
“自然是相辅相成。”他谨慎地回答，“优秀的声音是基石，但独特的形象能让人记住，更快地打开知名度。比如邓丽君小姐的甜美，凤飞飞小姐的飒爽……”
“但如果，”虞小满打断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只让听众记住声音，而对‘人’本身，保持最大的好奇和想象空间呢？”
她不等李嘉佑回答，继续阐述她的想法，这想法其实先前已经和李嘉佑达成一致：“我还在复旦念书。我的父母，我的学校，未必能理解和支持我成为一个在舞台上‘抛头露面’的歌星。这是其一。”
“其二，”她站起身，在这空旷的房间里踱步，声音在四壁间产生轻微的回响，“现在市面上的歌手，大家太熟悉他们的脸了，熟悉到可能忽略了音乐本身。我们何不反其道而行？让音乐绝对优先，让‘人’暂时退居幕后。”
李嘉佑的眉头微微挑起，他一直都跟的上虞小满的思路了，她想法大胆而新奇，但很有效。百乐门的银狐菲菲就是实打实的例子。
虞小满走到窗边，指着外面明媚的阳光下行色匆匆的人影：“初期我们的海报，不放我的照片。只用一个精心设计的、有故事感的剪影或轮廓。可能是逆光的侧影，可能是戴着宽檐帽的低首瞬间，甚至只是一个在麦克风前的优雅背影。配上一句引人遐想的宣传语。”
她转过身，眼中闪烁着智慧与狡黠的光芒：“人们会疯狂猜测，‘菲菲’到底是谁？她长什么样子？她是大学生？是工人？还是某个神秘的大家闺秀？这种神秘感本身，就是最顶级、最持久的宣传。当所有的焦点都集中在歌曲本身时，音乐的力量会被放到最大。”
李嘉佑深吸一口气，他被这个想法彻底震撼了。这在全球流行乐坛都堪称前卫的营销策略，竟然从一个内地女大学生口中如此清晰地阐述出来。这不仅仅是保护个人隐私的考量，这简直是对娱乐产业运作规律的一种颠覆性理解！
“妙！太妙了！”李嘉佑忍不住击节赞叹，“神秘营销！ 菲菲小姐，您的想法超越了时代！这样一来，我们前期所有的宣传预算和精力，都可以精准地投入到电台打榜、磁带铺货和打造那‘惊世骇俗’的剪影海报上。让‘菲菲’的声音无处不在，让‘菲菲’的形象成为一个迷人的谜！”
他激动地在空地上走了两步，脑海中已经浮现出具体的画面：“对！第一张专辑，我们就叫《都市幻影》或者《丽影之歌》！封面就是您的一个优雅、神秘的剪影！歌曲的选择就完全围绕您刚才提到的‘都市抒情风’，诉说城市人的心绪。当歌声传遍大街小巷，所有人都熟悉了‘菲菲’的声音，却无人得见其真容时……那种期待感，将会达到顶峰！”
这一刻，李嘉佑无比确信，他捡到的不是一颗普通的明珠，而是一座蕴藏着无限智慧与惊人能量的宝藏。她对于市场的直觉、对于包装的理解，堪称天才。
虞小满看着他兴奋的样子，微微一笑。她心里想的是：这样，我就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将上一世那些脍炙人口的金曲，“创作”出来了。当《传奇》的空灵、《勇气》的坦诚、《红豆》的缠绵……这些旋律通过电台流淌进千家万户时，谁会想到，它们来自一个未来灵魂的“作弊”呢？
她要让“菲菲”这个名字，以声音和才华，重新震撼整个华语乐坛。
“所以，合作协议里关于艺人肖像权使用的部分，需要加上我的补充条款。”虞小满回到桌前，语气从容而坚定，“在公司和我共同认为合适的时机到来之前，所有公开宣传物料，不使用我的清晰正面肖像。这一点，必须是我们的核心商业机密之一。”
“当然！”李嘉佑毫不犹豫地答应。
虞小满满意点点头，又沉吟片刻，问：“所有这些流程走完，加上设备进口、人员招聘和培训，最快需要多久？”
李嘉佑略一思考，给出了一个保守的估计：“顺利的话，三个月左右。不过，”他顿了顿，语气多了几分慎重，“外资合作经营的审批，环节多，其中国安部门一定会介入背景审查。这一块的时间可能会有些不可控。”
虞小满只是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面色如常。她更关心另一个问题：“所以，今天选在这里，就是未来的办公地点？”
“没错。”李嘉佑站起身，带着一丝自豪指向窗外，“这里地处核心，闹中取静。更重要的是，周边环绕着上海戏剧学院、上海音乐学院等顶尖艺术学府。对我们而言，人才和资源获取将是得天独厚的优势。”
虞小满也站起身，重新仔细地打量这个空荡荡的空间。高挑的穹顶，良好的采光，以及窗外郁郁葱葱的梧桐树影……她来这个时代虽不久，但也知道这淮海中路、毗邻锦江饭店的地界意味着什么——不仅是当下的昂贵，更是未来的寸土寸金。李嘉佑选择这里，其眼光、实力和野心，可见一斑。
她再次拿起那份合作协议。条款对她极为优待，不仅给了她20%的干股，在制作经费、宣传投入上也承诺不设上限。唯一的要求，也是她当初为了取信于人而主动提出的——十年内，所有由公司制作、发表的歌曲版权，全部归属公司所有。
最终，虞小满利落地在合同上签下名字，主动伸出手。
“合作愉快，李先生。”她眼神清亮，充满了开创事业的笃定，“我很期待，我们一起把这空房子，装满声音和色彩的那一天。”
李嘉佑握住她的手，感受到她传递过来的力量与信心，郑重回应：“合作愉快，菲菲小姐。我相信，那一天很快就会到来。不过，以后我们是并肩作战的伙伴了，菲菲小姐还是叫我Leo吧”
虞小满闻言，并没有立刻回应。她先是微微低下头，唇角弯起一个清浅而会心的弧度，那笑容里带着了然，也带着一份对自己新身份的确认与期待。
随即，她抬起眼眸，眸光由下至上，如同缓缓升起的星辰，重新对上了李嘉佑——不，是Leo——的目光。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里，此刻没有了之前的审视或距离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坦诚的、带着笑意的光芒。
她红唇轻启，声音清晰而悦耳，如同她未来的歌声：
“Leo，” 她自然地叫出了这个名字，仿佛已经练习过很多遍，“很高兴认识你。”
她稍作停顿，语气带着一丝郑重的宣告意味，也带着一丝属于“菲菲”这个身份的神秘与自信：“我是菲菲。”
这一次握手，不仅仅是资本与才华的结合，更是两个超越时代的灵魂，在1986年的上海，达成的一份关于未来的盟约。
而他们共同规划的那条路，注定将充满挑战，也必将星光熠熠。
此时，虞小满不知道的是，在城市的另一端，医院病房里，有人正对着悄然降临的夜幕，失落地皱紧了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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