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杨家新购置的马车已套好了那匹神骏的枣红马，稳稳停在院门外。
杨四叔正仔细检查着缰绳套具，脸上满是与有荣焉的郑重。
杨景韬、杨景熠、杨景邦、杨景明兄弟四人皆是一身崭新的细布青衿，浆洗得笔挺，眉宇间虽有奔赴考场的凝重，却也难掩对这次远行的期待。
杨景曦则换上了一身利落的青色男装，将长发尽数束于顶，以同色布巾包裹，乍一看去，像个眉眼过分清秀、年纪尚小的书生，唯有那双沉静通透的眸子，显露出超乎年龄的沉稳。
杨老太太、杨母等人千叮万嘱，将行李、书籍、考篮以及精心准备的各色吃食塞满了车厢角落。
最终，在家人殷切又不舍的目光中，马车辚辚启动，驶出杨树屯，踏上了通往卢安县的官道。
初时，窗外仍是熟悉的乡野景象。
但很快，杨四叔便展现出了他“过来人”的见识。
他不再像初次出门那般看什么都大惊小怪，而是如同向导般，主动为侄儿们介绍起来。
“瞧见前面那岔路口没？”
杨四叔握着缰绳，语气里带着几分熟稔，“往左是去黑山坳的路，窄得很，往年咱家去那边收山货常走，颠得人屁股疼。
还是这官道好，又宽又平，虽然是绕点远，但舒服啊！这路啊，听说还是前年知府大人督办修的，就是不一样！”
马车轻快前行，他的话语也未停歇：“你们看路两边的田，是不是比咱们村的更齐整，沟渠也挖得深？这边几个村子富裕，舍得下力气整治田地。
喏，那边一大片全是上好的水田，种的可是‘白玉珠’稻米，听说专供城里大户人家的，价比寻常米高出一大截呢！”
随着距离县城越来越近，景象愈发不同。
官道两旁开始出现连绵的茶山、桑林，甚至有零星的小型砖窑和瓦厂冒着缕缕青烟。
杨四叔指着那些地方，如数家珍：“那一片茶山是王员外家的，每到采茶季，雇好多女工呢，热闹得很。
那几个瓦窑，出的青瓦片子又厚实又均匀，咱家五进院的瓦片，可以到这儿买。”
他的描述具体而生动，带着一种见过世面的笃定，让兄弟几人和杨景曦都听得入神，对即将抵达的县城也更多了几分具体的想象。
说说笑笑间，日头渐高。
马车驶入一段林荫路，凉风习习。
杨景熠忽然想起什么，眨眨眼，带着几分促狭看向杨四叔：“四叔，您这来来回回县城好几趟，见识了这么多繁华地界，眼界肯定开了。
回头怕是更瞧不上咱们镇上村里的姑娘了吧？
说说，跑了这么多趟县城，有没有遇上哪家心仪的姑娘？我们也好帮您留意留意？”
这话一出，连一向沉稳的杨景韬和原本专注看风景的杨景曦都笑着看了过来。
杨四叔被侄子打趣，驾车的动作都顿了一下，耳根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
他梗着脖子，故作恼怒地呵斥：“去去去！没大没小！读书人的心思不用在正道上，尽琢磨这些！府试在即，还有闲心拿你四叔打趣！”
杨景曦看着四叔强装镇定却掩不住窘迫的样子，抿嘴一笑，慢悠悠地添了一把火，语气模仿着祖母的腔调，惟妙惟肖：“四叔，您可别不当事儿。
临走前祖母可悄悄拉着我嘱咐了，说等这次府试回去，无论如何都要正经托媒人给您说亲呢。
还念叨着什么‘大孙子，幺儿子，老太太的命根子’，您这老幺的亲事迟迟不定，可是她心头一桩顶顶要紧的大事，日日悬着呢，就盼着您这趟回去能给个准话。”
车厢里顿时响起一阵善意的哄笑。
杨四叔的脸更红了，几乎要滴出血来，他下意识地甩了下鞭子，发出清脆的响声，眼神却飘忽着望向道路前方，避开侄儿们戏谑的目光。
嘴角似乎不受控制地微微抽动了一下，想绷住，却又泄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含混地嘟囔了一句，声音低得几乎被车轮声掩盖：“……娘她就是爱瞎操心……我的事……不急……城里姑娘……哪是那么好攀的……”
然而，就在他眼神飘忽、嘴角那抹复杂笑意欲藏未藏的刹那，杨景曦和心思最为细腻缜密的杨景韬几乎同时捕捉到了他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极其细微的不自然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羞涩、憧憬与一丝淡淡怅惘的神色。
那绝非全然是对说亲的抗拒或尴尬，更像是一个怀揣着秘密、有着自己心思的年轻人，被说中了某种心事后的下意识反应。
杨景曦与杨景韬默契地抬眸对视了一眼，彼此眼中都流露出同样的猜测与了然——看来他们这位年轻爽朗、跑过几趟县城见了些世面的小四叔，心里怕是真偷偷藏了位姑娘，而且极可能就跟这卢安县城有关。
只是不知究竟是哪家的女儿，竟让他这般藏着掖着，连最疼他的老娘都不曾透露半分，言语间还带着点自惭形秽的意味。
既然他不愿多说，或是时机未到，两人便也相视一笑，极有默契地不再追问这个话题。
杨景韬自然地转而讨论起刚才路过的一片桑树林的种植间距问题。
杨景曦也附和着谈起桑蚕之事。
车厢内很快恢复了之前的轻松说笑，只是那关于“四叔心上人”的猜测，成了几人心中一个心照不宣、带着温暖趣味与些许好奇的小秘密。
杨四叔也渐渐从窘迫中恢复过来，重新加入了谈话，只是偶尔，目光会变得更加深沉，掠过窗外不断延伸的官道，落在远方那已隐约可见轮廓的县城方向，唇角紧抿，不知在想些什么。
傍晚时分，马车终于抵达了卢安县。
相比起杨四叔描述中的繁华，县城在暮色中显得更为真实也更具生活气息。
青灰色的城墙不算特别高大，却自有一股沉稳气度。
城门口车马行人络绎不绝，守城的兵士例行公事地检查着，一切井然有序。
“瞧见没，”杨四叔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爽利，指着城内，“这条最宽的就是主街，客栈、酒楼、银楼、布庄大多在这条街上。
考院在城东，咱们得从这儿穿过去。晚上这边更热闹，有卖各种小吃玩意儿的，等安顿好了，带你们来逛逛。”
他熟练地驾着马车穿梭在逐渐华灯初上的街道上，绕过熙攘的人群，最终停在了一家看起来干净体面、名为“云来”的客栈前。
“这家店我上次来卖山货时打听过，掌柜的厚道，屋子也干净，离考院又近，就这儿吧！”
安顿好行李马匹，一行人简单用了晚饭。
兄弟四人便收了嬉笑的心思，回到房中点燃油灯，开始最后的温书备考。
而杨四叔则站在客栈门口，望着县城街道上渐次亮起的灯火和来往人流，眼神有些复杂，那其中，或许就藏着他未曾言说的、与这座城市有关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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