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名部院高官退下,暖阁中一时间静了下来。
朱元璋凝视着朱标疲惫的侧影,想起他此前给朱允熥训话时无声落泪的模样,心头不由得泛起一阵刺痛。
将家与国的千钧重担,压在一个年仅十四岁的稚子肩上,朱标的这份沉痛与无奈,他太懂了。
朱元璋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朱标的手背,问道:“标儿,你近来身体如何?还咳嗽吗?夜里睡得可还安稳?吃饭胃口怎么样?”
朱标微微欠身:“劳父皇挂心,儿臣吃饭尚好,只是夜里……时常醒来。”
朱元璋追问:“可是有什么心事?”
朱标深深叹了口气:"哎!弟弟们要是都能像朱椿那样,该有多好!聪明能干,知理守分。儿臣最大的心事,还不就是老二。如今长兴侯也不知走到何处了。
若徐辉祖与冯胜能安安生生将老二带回,他肯向爹低头认个错,您象征性地罚一罚,将他拘在南京修身养性,儿臣也就……也就安心了。”
“但儿臣只怕,他还是那副又臭又硬的性子。假如三位重臣都镇不住他,那可……如何是好?”
朱元璋火气“腾”地窜上来,拍着龙案大声道:“他若不识死活,便发往凤阳高墙圈禁,一辈子关在那鬼地方!”
朱标急声道:
“不可!万万不可!再怎么说,他也是父皇的亲儿子,也是儿臣的亲弟弟!当初母后弥留之际,拉着儿臣的手嘱托,务必协助父皇管好这个家。
母后十周年大祭在即,倘若此刻把老二送进凤阳高墙,儿臣哪里还有脸面登钟山祭拜母后?不行,这绝对不行!”
朱元璋本欲动怒,可见朱标因激动而涨红的脸,所有怒气瞬间烟消云散,连声说道:
“好好好!都依你!都依你!就算朱樉再混账,咱也不会将他关进凤阳高墙,老朱家丢不起这个脸!”
听了这话,朱标的脸色才和缓下来。
父子俩又开始掰着手指头计算,朝廷使臣何时能到北平,何时能到山西,何时能到甘肃、辽东。
和所有老父亲一样,朱元璋热切地盼望着阖家团聚,把酒言欢。
朔风卷过南京城头,大明皇帝的诏谕传向四方藩国。
诏书以六百里加急,最先送达距南京最近的中都凤阳。
淮王朱允炆跪接明黄色的诏书,宣旨太监尖细的嗓音响起: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嫡皇孙允熥,英姿玉裕,孝友仁明。朕谨告天地、宗庙、社稷,授以册宝,立为皇太孙,以固国本……”
朱允炆明知这一天迟早要来,依然心痛得不能呼吸。
为表示谦逊节俭,朱允炆刻意精简仪仗,但作为亲王,他的卤簿、护卫、随从依旧浩浩荡荡,延绵两里多路。
去年十月,他离京就藩,满城文武相送,场面极其壮观,但那并非体面,而是争嫡失败后的黯然离场。
如今只过去了不到三个月,便要回去,而此行目的并非探望祖父与父母,乃是以藩王之身,回京朝贺那位即将正式册封为皇太孙的弟弟。
从此之后,君臣名分便无可更改地定了下来。
车驾辘辘东行。洪武二十五年正月初四,朱允炆的车驾终于抵达南京近郊,早有礼部官员在驿站迎候。
依礼制,藩王入京需经城外迎诏、府邸安置、等候召见等极其繁琐的流程。
但朱允炆身份特殊,礼部特事特办,简化了诸多环节。
他刚在驿馆安顿下来,宫中便传来口谕:“陛下有旨,淮王即刻入宫觐见。”
到了乾清门下,吴谨言早已在此迎候,快步上前,笑容满面道:
“哎哟,咱们的淮王殿下,总算是把您给盼回来了!您不知道,皇爷从昨天晚上就一直念叨到现在,老奴这耳朵都快听出茧子来喽!
皇爷隔不了一刻钟就打发人来问,‘允炆到哪儿了?’、‘允炆进城了没有?’哈哈哈,殿下快随老奴进去吧,可不敢再让皇爷等急了!”
这番热情洋溢的话,如同一股暖流注入朱允炆心田。
他面上虽只微微颔首,心里却不禁暗自得意:看来自己在皇爷爷心中,终究是与众不同的。
他跟着吴谨言步入乾清宫,然而在踏进西暖阁的刹那,那份暖意便骤然冷却了。
暖阁内,朱元璋盘腿坐在暖榻上。而那个他此刻最不愿见到的人,正跪坐在皇祖身后,轻轻为皇祖捶背。
朱元璋的目光在朱允炆进门的瞬间便锁定了他,不待他完全躬身下拜,便抬手道:
“好孙儿!可把爷爷想坏了!快过来,别跪了,地上凉。”
朱允炆依言走上前,视线与朱允熥撞个正着。他颔首而笑,算是打了招呼。
朱允熥热络地开口:“二哥,你终于回来了。可把爷爷想坏了。你这段时间在凤阳还好吧?吃得惯、睡得惯吗?”
朱允炆平淡地应答:“我还好。这段时间,你也好吧?”
“劳二哥挂念,弟弟一向安好。”朱允熥答得客气周全。
朱允炆又问:“父王身体还好吧?”
朱允熥答道:“还过得去。”
暖阁里炭火烧得暖融融的,朱允炆却觉得透心凉。
他听着朱允熥一下下有节奏的捶背声,实在不愿继续待在此地,躬身说道:“皇爷爷,孙儿想先回东宫瞅一眼父王,马上回来陪您说话……”
朱元璋正舒坦地眯着眼,不待他说完,便对吴谨言道:“去传太子,就说允炆回来了。”
朱允炆声音又低了几分:“孙儿……也思念母妃了。”
朱元璋仔细打量他几眼,笑眯眯道:“我儿果然纯孝。吴谨言,那就把太子妃也一并传来。”
待到吴谨言退下,朱允炆转向朱允熥,和善地一笑:“三弟,我瞅你也累了,要不换我来伺候皇祖吧。”
朱允熥心中冷笑:这个朱允炆,还真是贼性不改,一回来就要争宠。
但转念一想,自己即将册封皇太孙,更应在皇祖面前展现容人之量。
他立即回以灿烂一笑,说道:“有劳二哥了。”
朱允炆顺势跪坐在朱元璋身后,手法轻柔地替祖父按揉起肩颈。
过了片刻,朱标走了进来,吕氏紧紧跟在身后。
一见到朱允炆,吕氏便眼圈一红,哽咽着叫了一声:“炆儿,你回来了……”
朱允炆立即从榻上跳下,先向朱标施了一礼,然后拉着吕氏的手,诉说思念之苦。朱标伸手,替朱允炆拂了拂额前碎发。
朱允熥立在原地,看着这一家三口情义绵绵的模样,忽然觉得,此时此地自己像个多余的人。
正焦灼不知该如何自处时,殿外响起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吴谨言再度掀帘而入,满脸堆笑禀道:
“皇爷,尚衣监和针工局的人在外头候着。说是册立大典的仪程紧迫,需即刻请三皇孙移驾内局,量制衮冕、朝服等一应服饰。”
不等朱元璋开口,朱允熥便抢先对朱允炆说道:“二哥,我去去就来。你我兄弟难得相聚,回头咱们再好好说会话。”
朱允炆僵硬地笑了笑,说道:“雪重路滑,你小心一点。”
朱允熥跟着吴谨言走出乾清宫,汉白玉台阶下空空荡荡,并无半个人影。
他愣了一下,疑惑地看向吴谨言:“吴公公,你不是说尚衣监和针工局的人在门口候着吗?人呢?”
吴谨言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意,躬身低语道:“皇太孙恕罪,老奴瞅着殿下在里面不自在,放胆撒了个谎……”
朱允熥会心一笑:“吴公公,多谢你了。我且到宁王那里去耍耍,等他走了,烦你过去说一声。”
吴谨连连摆手:“殿下言重了,老奴哪当得起您一个‘谢’字?”
朱允熥踏着雪来到朱权处,正与朱权说着话,朱楩、朱橞闯了进来。
朱楩劈头就问:“熥哥,听说那个婢养的又回来了?他可真是阴魂不散啊!今天才初四,他这是要一直待到八月底啊。那家伙贼心不死,你千万别让他给算计了!”
朱橞满不在乎道:“这么多双眼睛盯着,量他也不敢!”
朱楩捅了他一拳,“你这种狗脑子知道个屁!这叫小心使得万年船!懂吗?懂吗?”
不一会功夫,朱高炽、朱高煦、朱济熺、朱济熿也闻声跑来。几人捉对玩了一会双陆棋,都觉得无趣。
“不如玩升官图!”朱权提议。
几个少年立刻围拢过来,在洒金纸上铺开彩绘的仕途图。
檀木骰子在瓷碗里叮当作响,朱高煦掷出个“状元及第”,乐得直接站到石凳上。
朱楩却连抽三张“丁忧守制”,愁眉苦脸的模样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正玩得热火朝天,吴谨言身边的小徒弟悄悄走了进来,说了声:“三殿下请回吧。”
朱允熥心里松了一口气,朱允炆那厮终于走了。
他又踏着雪,朝乾清宫走去。一路走,一路沉思,诸王进京,不知道又会整出多少龙争虎斗的好戏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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