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内,朱元璋始终闭目不语,将山巅的悲怆与孤寂一同带回了狭小的空间。
朱标忧心忡忡地望着父亲,几次欲言又止。
朱允熥乖巧地坐在一旁,目光偶尔扫过祖父紧抿的嘴角和父亲紧锁的眉头,心中波澜起伏。
皇爷爷在皇祖母和雄英坟前那番独白,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理解这位洪武大帝的另一重窗户。
马车回到乾清门外,朱元璋终于睁开眼,对朱标道:“你随咱来。”
又看了一眼允熥,“你还是去学堂念书吧。”
朱允熥恭敬应下,心中却是一动:皇祖单独留下父亲,必有要事相商。
西暖阁内,朱元璋屏退左右,与朱标隔着一张茶几坐下,说道:
“标儿,今日在山上,咱想了许多。”
朱标心中一紧:“父皇请讲。”
“咱老了。”朱元璋第一句话就让朱标鼻尖一酸,“再硬的筋骨,也抵不过岁月消磨。这江山,迟早要交到你手上。”
“父皇……”
朱元璋打断他:“咱知道,你仁厚,念旧情。这是你的好处,也是你的软肋。帝王之心,当如磐石。允炆与允熥,你觉得,谁堪当大任?”
朱标如同听到一声炸雷,不自觉地站了起来,"父皇,现在说这些还太早…"
朱元璋目光锐利起来:"早什么早?一个十四,一个十三,就算你不愿考虑这些事,朝中文武大臣也会揣度,人心如此,是禁不住的!"
朱标想起允炆夜入允熥书房,哑口无言。
朱元璋道:"昨夜,两兄弟在我房中切磋学问,允炆问了四书章句中三段经义,你知道允熥问的啥吗?"
朱标屏息以听。
朱元璋开门见山:允熥三问,问得咱心惊。
朱标心神一凛:儿臣愿闻其详。
第一问,直指北伐命门。他看穿了,咱北伐最大的敌人不是蒙古骑兵,而是那二十倍的粮耗!千军万马,实乃金山银海在挪动。他在问,这江山,耗不耗得起?
朱标闻言,背脊瞬间渗出冷汗。此问已超越军事,直指国本。
第二问,撕开了朝廷的颜面。宝钞失信于民,便是朝廷失信于天下。他在问,是继续强逼,让民怨沸腾,还是另寻他法,重树朝廷威信?
朱标默然,这正是他监国以来最难解的困局之一。
第三问,他把棋局推到了海上!海运,不止为漕粮,更为控海;剿倭,不止为靖边,更为开疆!他在问,我大明,是甘做陆上之主,还是要做这万里海疆的真龙?!
朱元璋一字一句道:这三个问题,问的是钱粮,威信,国策!更是气魄与格局!满朝朱紫贵,有几人能跳出案牍,一眼看穿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乃至百年后的大势?
朱标被这连番重击震得心神摇曳,几乎失语。这已不是孩童的聪慧,而是......雄主的目光。
父皇......这真是允熥问的?儿臣怎么就不信呢?
朱元璋斩钉截铁说道:如果不是亲眼见到,亲耳听到,咱也不信。你现在告诉咱,允炆读的那些哀不足而礼有余,在这等社稷之问面前,还够看吗?
朱标已完全明白了父亲没说完的话,但他还是说道:可是......允炆勤勉,好学,仁孝,而且居长......
朱元璋毫不客气打断:允炆是读书的料,守成或许可以。然而北元未灭,海疆不靖,百业待兴。非雄主不足以镇之,非开拓之君不足以继之。
允炆......太过于拘泥章句,少了份杀伐决断的魄力,也少了份洞察时务的机变。
他昨日问的那些章句文词,于治国究竟有何用处?那些东西是拿来骗天下读书人的,他自己先信以为真了。
国朝自有制度,奈何独用儒术?黄子澄这等迂腐书生,怎么教得出国之雄主?简直是笑话!
他看向朱标,语重心长:标儿,你千万记住,储君之选,关系国运,绝不是看读了多少圣贤书。要看其心性,看其器量,更要看其能否担得起这万斤重担!
当年你娘在时,最疼雄英,也常念叨,说那孩子眼神清亮,骨子里有股不服输的劲头......可惜,天不假年。
提及雄英,父子二人再次陷入沉默,良久,朱元璋才将悲伤强行压下:允熥知权达变,敢做敢当,是个可造之才。"
父皇的意思是......
朱元璋冷静说道:是骡子是马,先拉出来遛遛。从明日起,允熥不必只拘在学堂念书。让他每日抽半天时间,到文华殿旁听你处理政务。各部奏章,凡不涉机密者,可让他先看,说说见解。咱倒要看看,这块璞玉,究竟能雕成何等模样。
文华殿是太子视事之所,让允熥侧身其中,这信号未免太明显了些。
朱标心中凛然: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是否......再斟酌些时日?允炆那边,朝臣那边......
朱元璋大手一挥: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不就是怕那些文官聒噪吗?别管他们,这事就这么定了!
朱标从乾清门走出来,天色已近黄昏。他望着西沉的落日,心中百感交集。父亲这道口谕一旦传出,必将引起滔天波澜,必须想个好办法,不动声色办成这件惊天动地的事。
数日后,文华殿内。
朱标处理完一批紧要奏章,不经意地对侍立一旁的东宫讲官黄子澄道:“黄先生,近日辛苦了。允炆、允熥两个孩子在学堂,没少让先生费心吧?”
黄子澄立刻躬身:“回太子殿下垂询。二殿下天资颖悟,谦逊好学,于经义常有发微探幽之见,臣等深以为慰。”
提到朱允熥,措辞谨慎了许多:“三殿下……性情内秀,诚朴有节。只是在文章考校时,每每守拙,不肯多言。或许……是臣等未能善加引导之故。”
朱标放下朱笔,叹了口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黄先生不必再为他周全了。什么内秀、守拙?不过是替他遮羞的漂亮话罢了!孤前日亲自考校他,于圣贤道理简直是一窍不通!孤竟不知他这些年,在学堂都学了些什么!白白混日子罢了!”
黄子澄心中一惊,连忙伏地请罪:“臣等教导无方,致使殿下学业荒疏,此臣之罪也,请殿下重责!”
朱标起身绕过书案,亲手将黄子澄扶起:
“教不严,固然是师之惰。然子不教,亦是父之过。孤平日忙于政务,对他疏于管教,以致于此。若是再放任不管,他日恐成不学无术纨绔子。”
他走回座位上,决然道:
“孤已经想好了。往后,前半天仍让他在学堂随先生读书,先生可酌情多予他些课业,务必从严。这后半天嘛……便让他到文华殿来,朕亲自在一旁督促他读书习字。孤倒要看看,在孤的眼皮子底下,他可还敢懈怠!”
黄子澄顿觉不妥。让一位皇孙常驻太子理政的文华殿,此举含义深远,绝非“督促学业”四字所能涵盖。
他下意识地劝谏:“殿下,此事……恐有不妥。”
“哦?”朱标目光扫来,“有何不妥?”
黄子澄不敢直言此举涉及暗示国本的忌讳,只能迂回进言:
“殿下明鉴。臣等身为讲官,教导皇子皇孙,本是臣等职责所在。殿下日理万机,操劳国事已殚精竭虑,若再分心督促三殿下学业,臣等心中实在难安,亦恐过于劳累殿下。不如由臣等再思良策……”
朱标摆摆手:“卿的忠心,孤知道了。孤问过朱权、高炽他们,都说在学堂,无论先生问什么,允熥皆缄口不言。俗话说,禅和子不开口,佛菩萨也难下手。先生虽有满腹经纶,他一句不听,一言不发,又能如之奈何?到了孤这里,孤倒要看看,他开不开口!”
黄子澄心中万般疑虑,此刻也找不到任何理由反驳,只得躬身道:“殿下……用心良苦。臣,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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