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胜与徐辉祖的钦差队伍,行进在风雪中,如一柄悄然出鞘的利剑,直指西安。而在南京宫城内,另一场风暴己扑面而来。
宗人府窗外大雪如席,朱椿正在梳理秦王案后继章程,一封来自扬州的密奏,径直送到了他的案头。
朱椿愕然抬头,拆开火漆,“扬州盐运司”、“大同盐引”、“代王门下”几行字,不由分说撞入眼帘。
朱椿执纸的手瞬间冰凉,仿佛扬州运河边的风雪直接灌进了他的心底。
作为镇守四川的蜀王,他太清楚“盐”这个字的分量。
他的封地成都府,正是天下井盐重镇。从开凿盐井、熬煮贩运,到盐引核发、课税征收,每一环都关系着国库岁入,牵动着地方民生。
盐,从来不只是调味之物,更是朝廷牢牢握在手中的财赋命脉,是维系边军粮饷的根本。
正因深知盐政之重,他才更加恐惧——他的同母弟、代王朱桂的封地,偏偏在大同!
那是直面蒙古铁骑的九边重镇,每一斤盐、每一石粮的去向,都直接关系着边防安危。
朱桂自幼暴戾乖张,他是知道的。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个弟弟竟敢疯魔到打盐引的主意,甚至有可能将盐卖往关外!
大同之外,就是茫茫草原,就是蒙古诸部。若朱桂真将盐卖了过去……那就不只是贪墨那么简单了,而是在资敌!在通虏!
想到这里,朱椿浑身寒毛倒竖。
他在空无一人的值房里,几乎能听见自己牙关打颤的声音。
‘朱桂!你究竟干了没有?干了多少?若真坐实了,你的罪孽比朱樉何止百倍!那是万劫不复,还要拖累母族!’
冷汗早已浸透内衫。窗外天色晦暗,朱椿如泥塑般僵坐,案头那页薄纸重逾千斤。
他只犹豫了不到一刻钟,便猛地起身推门,对候着的随从嘶声道:
“备轿,去东宫。立刻!”
他必须立刻见到太子,赶在这桩滔天大罪把他、把母妃一族彻底压垮之前。
朱椿心神不宁来到东宫端本门外,朱允熥正好匆匆走出宫门,叔侄二人撞了个正着。
朱允熥见到他,立刻躬身行礼:“十一叔,天色这么晚了,您这是刚从宗人府衙门过来?”
朱椿心乱如麻,没接他的寒暄,直接问道:“你爹在吗?”
朱允熥见他神色严峻,谨慎地问道:“十一叔是有什么要紧事?”
“是,有一件极要紧的事,必须立刻面见太子。”朱椿说着脚步往里迈。
不料,朱允熥却上前一步,伸手拦了一下:“若非十万火急之事,叔父不如…明日再议吧?”
朱椿脚步一顿,盯着他问:“怎么了?”
朱允熥低声道:“我爹今日午后偶感风寒,头疼得厉害,刚服了药睡下…”
朱椿的心凉了半截,太子哥哥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病了。
他正踌躇间,朱允熥却已看出他神色不似平常,道:
“外面风雪大,您老若不着急回去,不如先到侄儿书房稍坐,喝口热茶。待父亲睡醒,叔父再去拜见也不迟。”
朱椿闻言,觉得这倒是个办法。大哥抱病,确实不宜硬闯。
两人便一前一后,来到了朱允熥位于东宫内的书房。此处陈设简雅,位置也僻静。朱允熥屏退了左右,亲自给朱椿斟了杯热茶。
“叔父,”他放下茶壶,关切地问:“我看您方才忧心忡忡,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喝了一杯热茶,朱椿紧绷的弦稍稍松了一些。他伸手入袖,取出了那封密函,递了过去。
“熥儿,你看看这个。你十三叔……他怕是陷进去了。叔父现在,当真是五内俱焚。”
朱允熥看完密函,脸色也骤然一变,倒抽一口冷气。朱椿正要开口,却见他立即抬手制止,随即起身推开房门,快步走了出去。
朱椿在房中焦灼地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才见朱允熥推门返回,不禁问道:“熥哥儿,方才去做什么了?”
朱允熥快步走近,声音压得极低:
“叔父您不知道,吕娘娘时常派人留意我这里的动静。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须得格外小心。”
他说着,轻轻拉住朱椿的衣袖,引着他穿过内室,推开一扇隐蔽的窄门,顺着陡峭的木梯走上一个小小的阁楼。
这里仅容二人转身,四下无窗,只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
叔侄二人就在这方寸之地相对而坐,终于可以安心说话了。
朱允熥将密函轻轻放在膝上,低声道:
“幸好方才拦住了叔父。若这封密函此刻递到父王面前,不过是徒增他的病中烦忧,于大事毫无益处。”
朱椿闻言一怔,不由得提高了声调:
“熥哥儿!这是天大的事,我不禀报太子,难道敢私自扣下不成?你岂不知大同是何等要害之地!若你十三叔当真做出这等事,便是大逆不道!我此刻若不出手制止,他只会越陷越深!”
“十一叔,”朱允熥声音里透着一股冷峻,“您不会以为,这种事,只有桂叔一人在做吧?”
“你这是何意?”朱椿被他问得一怔。
朱允熥向前挪了挪,油灯的光晕在他脸上晃出明暗不定的影子:
“边镇诸王,利用盐引谋利者,岂在少数?叔父此刻若独独查办桂叔,是想彰显您铁面无私、大义灭亲,还是想…掀起一场波及所有塞王的滔天巨浪?”
朱椿被他这番话问得愣在当场,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朱允熥又道:“就算十一叔不避亲疏,执意查办桂叔,那我倒要问问,三叔、四叔那边,您也敢一并查下去吗?”
朱椿心头一震:“怎么?你三叔、四叔他们也……”
朱允熥无可奈何地轻轻摇头:
“我的好叔父,您真是…哎!您也不想想,四叔北平马苑里,那些源源不断的塞外良驹,难道是地里长出来的不成?
十有七八,都是用盐铁,与对面蒙古人私下换来的。如今,连朝廷怕是都摸不清,四叔麾下究竟有多少战马了。”
他稍作停顿,继续说道:“至于三叔那边,就更不必提了。晋地的盐引,经他之手出去的,只怕比太原府的官仓存盐还要多。”
朱椿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窜起,好久才出声问道:“这些事,你爹知道吗?"
朱允熥笑了笑,没有答话。
他比谁都清楚,大明边镇的走私贸易从未真正断绝过。
这里头的缘由盘根错节,白花花的银子谁不心动?蒙古部落又急需盐铁,暴利的诱惑,任谁都难以抗拒。
他想起嘉靖年间那桩震动朝野的大同兵变,表面是士卒索饷,根子里却是将门世家与蒙古部落长达数十年的走私网络被触犯。
还有宣大总督王崇古、方逢时这些边镇重臣,哪个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连他们麾下的将校,也多是靠着茶马盐铁的买卖养着家兵。
当然还有八大晋商,不仅替对面销赃,还替对面传递情报兼带路。
而这,正是大明始终无法根除北患的症结。一边发兵征讨,一边却通过走私不断资敌。朝廷每年耗费百万粮饷修筑边墙,蒙古人的铁骑却总能得到补充。
监守自盗,养虎为患,养冦自重,如何能够将鞑子斩草除根?这简直就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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