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初冬,北方的风已经带上了几分凛冽,刮在脸上像小刀子似的。
天空是那种灰蒙蒙的颜色,铅块一般压在头顶,偶尔有几只麻雀瑟缩着从光秃秃的树梢上掠过,留下几声干涩的鸣叫。
院子里的老槐树叶子早已落尽,只剩下虬曲的枝桠指向天空,显得有些萧索。
陈孝斌家的院子却还透着几分生气。他侍弄的几盆月季虽然花朵早已凋零,但枝叶还算翠绿,被他细心地搬到了廊檐下避寒。
几株耐寒的菊花,黄的、白的,倒是开得正盛,给这萧瑟的初冬增添了一抹亮色。
这天下午,陈孝斌穿着一件新买的薄灰色卫衣,正蹲在院子里,手里拿着小铲子,小心翼翼地给一盆兰花松着土。
初冬的阳光难得地从云层里钻了出来,带着一丝微弱的暖意,洒在身上还算舒服。
他昨天还觉得冷,套着厚马夹,今天太阳一出来,又觉得热了,便换上了这件薄卫衣。
这鬼天气,忽冷忽热的,真叫人捉摸不透。人们身上的衣服也是加了又减,减了又加,反复折腾,稍不注意,就容易闹出病来。
“孝斌!孝斌在家吗?” 院门外传来一个熟悉而洪亮的声音。
陈孝斌抬起头,脸上露出了笑容,直起身子,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是永亮啊!快进来,快进来!”
他快步走到院门口,拉开门闩。门口站着的正是他的发小马永亮。
马永亮比陈孝斌略矮一些,身材微胖,红光满面,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夹克衫,手里还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
“刚从单位出来,顺路过来看看你。” 马永亮笑着走进院子,将手里的塑料袋递过来,“给你捎了点我们单位发的苹果,你尝尝,甜着呢。”
“你这小子,来就来呗,还带什么东西。” 陈孝斌接过塑料袋,掂量了一下,还挺沉,“快进屋坐,屋里暖和。”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堂屋。堂屋里光线有些暗,正中摆着一张方桌,几条长凳。墙角的煤炉烧得正旺,橘红色的火苗舔着炉壁,散发出融融的暖意。
“英子呢?” 马永亮在靠炉边的长凳上坐下,搓了搓手,感受着炉火的温度。
“和晓芳去秀秀家了,秀秀婆婆有点不舒服,过去看看,顺便住一晚。” 陈孝斌给马永亮倒了一杯热茶,递过去,“你怎么样?最近忙不忙?”
“瞎忙呗,单位那些破事,没完没了。”
马永亮接过茶杯,放在嘴边吹了吹,喝了一小口,咂咂嘴,“还是你自在,在家种种花,养养鸟,神仙日子。”
“什么神仙日子,闲得慌。” 陈孝斌笑了笑,在马永亮对面坐下,“倒是你,别太拼了,身体是本钱。”
“唉,没办法,上有老下有小的,不拼咋行?”
马永亮叹了口气,随即又笑了,“不说这些烦心事了。咱哥俩好久没好好聊聊了,今天得好好唠唠。”
“可不是嘛,上次见面还是你儿子结婚的时候,都多少年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起来,话题自然而然地就转到了小时候的旧事上。
“还记得不?小时候咱哥俩,还有村东头的二柱子,总跑到村后的小河边摸鱼摸虾?”
马永亮眼睛里闪着光,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
“怎么不记得!” 陈孝斌的思绪也被拉回了遥远的童年,脸上露出了兴奋的神色。
“有一次,你非要去河中间那个深潭里摸鱼,结果脚下一滑,扑通一声掉下去了,呛了好几口水,还是我和二柱子把你拽上来的。
回家你妈知道了,把你屁股都打肿了,第二天走路都一瘸一拐的,逗死我了!”
“嘿!你还好意思说!” 马永亮也笑了起来,脸上泛起红光,“后来是谁,偷偷拿家里的鸡蛋去换冰棍吃,被你爸发现了,追着你满村跑?”
“那不是馋嘛!” 陈孝斌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那时候的冰棍,才一毛钱一根,水果味的,真甜啊!”
两人聊起小时候的趣事,你一言我一语,时而哈哈大笑,时而互相打趣,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纯真烂漫的年代。
院子里的阳光渐渐西斜,光线变得柔和起来,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聊着聊着,话题又转到了各自的工作和生活上。
马永亮叹了口气:“唉,人生真是不容易。单位里竞争激烈,想往上爬爬不动,想退下来又不甘心。”
“家里呢,孩子要上学,老人要赡养,处处都得花钱。有时候觉得,真累啊。”
陈孝斌沉默了一下,拍了拍马永亮的肩膀:“谁不是呢?我年轻的时候,在戏园里,一天好几场的演,累得像条狗。”
“后来开了推拿室,从早忙到晚,不也是为了养家糊口嘛。”
“你也别给自己太大压力,钱是挣不完的,身体要紧。”
“我也知道这个理,可就是放不下。” 马永亮端起茶杯,猛喝了一口,“你说咱们小时候,虽然穷点,但多开心啊,哪有这么多烦心事。”
“是啊,那时候天是蓝的,水是清的,小伙伴们在一起,就算是玩泥巴也觉得开心。”
陈孝斌也有些感慨,“现在日子好过了,可快乐好像变少了。”
两人聊到失意处,都有些沉默,低头叹息。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烦恼和压力,只是不说出来罢了。
不知不觉,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陈孝斌抬头看了看窗外,说道:“永亮,别回去了,就在这儿吃饭。”
“英子不在家,晓宏、书珍也带孩子回书珍娘家了,咱俩简单弄两个菜,喝两盅。”
马永亮看了看手表,连忙摆手:“不了不了,孝斌,改天吧。我出来的时候跟我媳妇说好了,早点回去的。她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啰嗦起来没完。”
“哎,吃了饭再走吧。” 陈孝斌挽留道。
“真不用了,” 马永亮站起身,“我明天还得早起上班呢。再说,也怕打扰你休息。”
见马永亮执意要走,陈孝斌也不好再强留。他送马永亮到院门口。
“路上慢点,天黑了,骑车小心点。” 陈孝斌叮嘱道。
“知道了,你快回去吧,外面冷。” 马永亮拍了拍陈孝斌的胳膊,“有空我再来看你。”
“好,你也多保重。”
看着马永亮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口,陈孝斌才关上院门,转身回到屋里。刚才和马永亮聊得太投入,没觉得怎么样,现在一个人静下来,只觉得屋子里空荡荡的。
他走到煤炉边,又添了几块煤,然后坐在凳子上,发了会儿呆。
坐了一会儿,他觉得有些冷。刚才只顾着和马永亮说话,没注意到窗户没关严,一阵冷风正从窗缝里钻进来。
他起身去关窗户,冷风迎面扑来,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就是这一下,他忽然觉得身上一激灵,一股凉意从脚底板猛地窜了上来,沿着小腿、大腿,一直蔓延到腰部,甚至连胳膊都觉得有些发麻。
他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别是着凉了。
他赶紧加了件衣服,又喝了杯热水,但那股寒意仿佛已经钻进了骨头缝里,怎么也驱不散。
到了晚上,陈孝斌果然觉得不对劲了。身上开始发冷,盖着厚被子都觉得冷飕飕的,还一个劲地出冷汗,黏糊糊的,很不舒服。
他知道,自己这是感冒了。
第二天早上,陈孝斌是被冷醒的。他觉得鼻子堵得厉害,呼吸都不顺畅。
他坐起身,还没等下床,清水鼻涕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止不住地往下流。
“该死的天气!” 陈孝斌暗骂一声,赶紧从床头柜上抽了几张草纸。
他把草纸撮成一个小纸椎状,小心翼翼地插入一个鼻孔,轻轻旋转着刺激鼻腔的反射区。
“阿嚏!阿嚏!阿嚏!……” 一连串响亮的喷嚏打了出来,一个接着一个,足足打了十几个,打得他眼泪都流出来了,脑袋也嗡嗡作响。
打完喷嚏,感觉鼻子似乎通畅了一些。
他又取了些草纸,揉成小团,塞住鼻孔,然后用手指在鼻翼两旁的迎香穴上反复按揉。
这是他从一本老中医书上看来的法子,说是对鼻塞流鼻涕有效果。按揉了大约十几分钟,手指都有些酸了,他才停下来。
别说,这法子还真有点用,鼻涕果然是少多了。
他以为没什么大碍了,喝了一大碗热粥,便又回床上躺着了。
然而,到了这天晚上,情况却加重了。他开始发烧,脑袋昏昏沉沉的,浑身酸痛无力,意识也变得模糊起来。
迷迷糊糊中,他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和马永亮一起玩耍的田野上。
天空是那么蓝,像一块巨大的蓝宝石,飘着几朵洁白的云。
田野一望无际,金黄色的油菜花盛开着,像一片金色的海洋,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花香。暖风拂面,带着春天的气息。
陈孝斌和马永亮,都还是十一、二岁的模样,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开心地在田野里奔跑着,追逐着。
“永亮,你跑慢点!等等我!” 陈孝斌笑着,大声呼喊着,脚下像生了风一样,紧紧追着前面的马永亮。
马永亮跑得更快了,一边跑一边回头朝他做鬼脸:“来追我呀!追上我,我就把我攒的玻璃球分你一半!”
“你说话算数!”
“当然算数!”
两人在田野里你追我赶,笑声回荡在空旷的田野上,那么清脆,那么无忧无虑。
蝴蝶在他们身边翩翩起舞,蜜蜂在花丛中嗡嗡地歌唱。
跑着跑着,一条小河横亘在他们面前。河水清澈见底,可以看到水底光滑的鹅卵石和偶尔游过的小鱼。河不算宽,但水流有点急。
“过不去了,怎么办?” 陈孝斌停下脚步,有些沮丧地看着小河。
马永亮四处张望了一下,眼睛一亮,指着不远处:“看,那边有座桥!”
陈孝斌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小河上游不远处,有一座石拱桥,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桥身爬满了青苔。
“走,过桥!” 马永亮拉起陈孝斌的手,朝石桥跑去。
两人跑到桥头。那是一座单孔石拱桥,桥面由青石板铺成,有些石板已经松动,踩上去咯吱作响。
桥栏杆上的石雕已经模糊不清,但依稀能看出是一些吉祥的图案。
马永亮做事心急,第一个踏上了桥头,回头对陈孝斌喊道:“孝斌,快上来!”
陈孝斌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迈上了第一块青石板。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了河对岸有人喊他。
对岸的景象有些模糊,笼罩在一层淡淡的薄雾中。他看到两个人影,正站在河对岸的桥头,静静地看着他。
是他的父亲和马永亮的父亲!
陈孝斌的父亲去世已经许多年了,马永亮的父亲走得更早,在马永亮8岁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
此刻,他们就那样静静地站在对岸,面容依稀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带着一种陈孝斌从未见过的严肃和悲伤。
“爸!马伯伯!” 陈孝斌惊讶地喊道,他想跑过桥去,到父亲身边。
就在他抬脚准备继续往前走的时候,他的父亲忽然用力地朝他摆了摆手,嘴唇翕动着,似乎在说着什么。
陈孝斌仔细地听,终于听清了父亲的声音,那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焦急:
“孝斌!别过来!千万别上桥!快回家!听到没有?快回家!”
父亲的声音在河面上回荡,带着一种穿透力,震得陈孝斌耳朵嗡嗡作响。
陈孝斌愣住了,为什么不能过桥?为什么要回家?
他看了看马永亮。马永亮已经走到了桥中间,正回头朝他笑着,招手让他快点。
“孝斌,快点啊,发什么呆呢?”
陈孝斌想喊住马永亮,想告诉他父亲不让过桥。可是,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这时,河对岸忽然升起了一阵浓浓的烟雾,白色的,带着一丝诡异的气息,迅速地弥漫开来,将对岸的景象笼罩其中。
马永亮的身影也被烟雾吞没了。
“永亮!” 陈孝斌焦急地大喊。
烟雾越来越浓,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要将整个世界都吞噬。
陈孝斌感到一阵窒息,他想逃离,却动弹不得。
“啊!” 他猛地惊叫一声,从噩梦中醒了过来。
“咳咳咳……” 陈孝斌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胸口生疼。他睁开眼睛,刺眼的光线让他有些不适,他眯了眯眼,才看清眼前的景象。
他躺在自己的床上,房间里很安静,只有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
“你醒了?孝斌,你可算醒了!” 一个带着哭腔的熟悉声音在耳边响起。
陈孝斌转过头,看到妻子英子正坐在床边,眼睛红红的,脸上带着明显的憔悴和欣喜。
“英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陈孝斌的声音沙哑干涩,喉咙疼得厉害。
“我昨天下午就回来了,一进门就看到你躺在床上,烧得迷迷糊糊的,怎么叫都叫不醒。”
英子用手背摸了摸他的额头,“谢天谢地,烧好像退了点。你都昏睡三天了,可吓死我了!”
我请了医生来看,医生说你是重感冒引起的高烧,给你打了针,开了药,可你一直不醒,我真怕……” 英子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三天?” 陈孝斌愣住了,他以为自己只是睡了一觉,做了个梦,没想到竟然昏睡了三天。
他感觉浑身无力,脑袋也昏昏沉沉的,但那个梦却异常清晰,尤其是父亲焦急的脸庞和马永亮被烟雾吞没的身影,历历在目。
“永亮……” 陈孝斌猛地想起了梦中的情景,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我要去找永亮,我要看看永亮怎么样了!”
“你刚醒,身体还虚着呢,要去哪里?” 英子连忙按住他,“永亮怎么了?”
“我梦见…… 梦见永亮他……” 陈孝斌急切地想说,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说,那个梦太真实了,真实得让他害怕。“不行,我得去他家看看!”
他不顾英子的阻拦,挣扎着就要下床。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 “咚咚咚” 的敲门声,敲得很响,带着一种不祥的预兆。
“谁啊?” 英子有些疑惑地起身去开门。
陈孝斌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紧张地盯着门口,一种莫名的恐惧攫住了他。
门开了,进来的是马永亮的妻子,脸上挂满了泪痕,眼睛红肿得像核桃一样。
她看到英子,再也忍不住,“哇” 的一声哭了出来:“英子嫂子…… 呜呜呜…… 我家永亮…… 他…… 他没了……”
“什么?” 英子惊得后退了一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陈孝斌如遭雷击,猛地僵在了床上,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了。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耳边只有马永亮妻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和自己 “咚咚” 的心跳声。
“今天早上…… 早上发现的……” 马永亮的妻子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道,“他说……
他说前天下午来看孝斌哥了,回来后说有点累…… 晚上就说不舒服,有点发烧…… 我以为就是普通感冒,给他吃了点感冒药…… ”
“昨天还好好的,谁知道…… 谁知道今天早上我叫他起床…… 他就…… 他就没气了…… 呜呜呜…… ”
“急性心梗…… 医生说…… 说走得很快……”
陈孝斌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那个梦,那个清晰无比的梦,此刻像电影一样在他脑海里反复播放:田野,小河,石桥,对岸的父亲,还有被烟雾吞没的马永亮……
父亲当时焦急地喊:“别过来!千万别上桥!快回家!”
原来,父亲是在救他!而那座桥,通往的不是对岸,而是…… 死亡!
马永亮过了桥,所以……
“永亮……” 陈孝斌终于发出了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因为动作太急,身体一阵眩晕,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那冷汗,比他感冒发烧时出的冷汗还要冰冷,还要黏稠。
窗外,初冬的风依旧在呼啸着,带着刺骨的寒意。阳光不知何时又躲进了云层,天空再次变得灰蒙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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