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五岁的除夕。
城市被一种喧嚣的寂静笼罩着。
窗外,零星的、胆大的孩童提前燃放的鞭炮声,像遥远的战鼓,更反衬出屋内的冷清。
社区统一悬挂的红灯笼,在寒风中摇曳,投下孤零零的光晕,却照不进张山心底那片沉寂了多年的荒原。
孩子们都去外地旅游过年了。
是张山执意让他们去的。
“去吧,都去,热闹热闹。”
他坐在旧沙发上,对忧心忡忡的女儿们挥了挥手,语气是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淡,“我一个老头子,在家清净,挺好。你们陪了我这么多年,也该松快松快了。”
张欣和李昱拗不过父亲,她们知道,这是父亲另一种形式的体贴,不愿成为儿女追求新年鲜活的牵绊。
她们准备了足够的食物,再三叮嘱,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家里,终于彻底只剩下他一个人,以及满屋无所不在的、关于孙雪的回忆。
傍晚,天色彻底暗了下来。远处的烟花开始零星地在夜空中炸开,绚烂,短暂,如同人世间许多美好的瞬间。
张山慢慢地走进厨房。燃气灶打火的声音在寂静的屋里显得格外突兀。
他烧了一小锅水,从冰箱里拿出女儿们包好冻着的汤圆。
圆滚滚,白胖胖,是孙雪最爱吃的黑芝麻馅。
水开了,蒸汽氤氲,模糊了厨房的玻璃窗。他将汤圆轻轻拨入翻滚的水中,看着它们沉底,再慢慢浮起,在沸水中打着旋儿,像一个个不安分的、圆满的句号。
他盛了一碗,只盛了一碗。端到餐桌前,那是他和孙雪吃了无数顿饭的位置。
他坐下来,用微微颤抖的手拿起勺子,舀起一个汤圆,小心地吹凉,送入口中。
软糯的外皮破裂,温热的、甜腻的黑芝麻馅流淌出来,熟悉的味道瞬间充斥口腔。
这味道,穿越了数十年的光阴,将他带回到无数个有孙雪在的、温暖喧闹的除夕夜。
那时,孩子们还小,围着桌子叽叽喳喳,孙雪会笑着嗔怪:“慢点吃,别烫着……”
而此刻,只有他一个人,默默地,咀嚼着这份甜,也咀嚼着这份深入骨髓的孤寂。一碗汤圆,他吃了很久,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
吃完,他将碗勺洗净,放回原处,动作缓慢而郑重。
然后,他走进了书房。
从那个带有铜锁的老式抽屉深处,取出了信纸和钢笔。他戴上老花镜,拧开笔帽,墨水的气息混合着陈旧纸张的味道,弥漫开来。
他要写遗嘱,或者说,是一封留给女儿们,也是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的信。
笔尖落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秋叶拂过地面。
遗 书
吾女张欣、李昱亲览:
当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爸爸应该已经去找你们的妈妈了。
不要难过,也不要哭。爸爸活了八十五年,很长,也很累了。现在,终于可以去歇歇,可以去陪她了。这是我盼了许久的事。
有些话,憋在心里一辈子,临走前,想跟你们说说。
我这一生,最幸运的事,就是在那年夏天的动物园,跟你妈妈初相识,她当时吃雪糕的样子,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后来上大学了,选修课上爸爸流鼻血,请假去买卫生巾而相遇相知相恋。
你们妈妈是我生命的全部意义。
欣欣出生的时候,那么小,那么软,我抱着都不敢用力。
你妈妈累得睡着了,脸上都是汗,我却觉得她美得不像话。那时候我就发誓,要让你们娘俩过上好日子。
昱昱出生,随了妈妈的姓,我和你妈妈都高兴,这是我们对姥姥姥爷的感激。看着你们俩,就像看着我们生命的延续,再苦再累,心里都是甜的。
你们上幼儿园,我和你妈妈每天接送,车里总是吵吵闹闹,问不完的“为什么”。
上小学,辅导作业,爸爸没少着急上火,心里气得要命,脸上还得装着耐心,现在想想,真好笑,也挺怀念的。
尤其是欣欣那次,还跟我来个“皇阿玛奏报”,吓得我以为你在学校闯了多大的祸。
后来你们大了,到了狗都嫌的年纪,欣欣叛逆,爸爸整天提心吊胆,就怕哪个不懂事的小黄毛把我的心肝宝贝骗走了。
现在想想,是爸爸太小看我的女儿了。你们都很争气,考上大学,找到好工作,成家立业,有了磊磊和朵朵。
帮你们带磊磊和朵朵的那几年,是爸爸退休后最充实的日子。
看着他们小小的样子,就像又看到了你们小时候。
接送他们上学放学,混在家长群里,看着你们当初为我们操心的事情,轮到你们自己了,爸爸一边觉得好笑,一边又心疼你们的辛苦。
这辈子,能看着你们出生,长大,成才,成家,再看着你们的下一代慢慢长大,爸爸觉得,值了。
真的,特别值。
我和你们妈妈,辛苦一辈子,没给你们留下什么金山银山。
你们姥姥姥爷留下的那套城中村的老宅,还有我和你妈后来咬牙买下的那五套房子,都由你们姐妹俩平分。
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们要互相扶持,相亲相爱,永远是一家人。
爸爸这些年,捡纸板、塑料瓶,捡垃圾,不是家里缺钱,是爸爸不想让自己觉得是个没用的老废物。
卖废品的那点钱,加上我们这些年攒下的退休金,还有收来的房租,大概存有几百万吧。
这些存款,你们两姐妹商量一下,如果家庭确实需要,那就平分了吧。
如果家庭过得还算丰足,爸希望你们帮我和你妈妈捐给山区的孩子们吧,让他们能读书,能看看外面的世界。
爸爸是从山里出来的,知道那条路有多难走。
说了这么多,好像没什么遗憾了。可是,心里头,还是有一处,空落落的。
爸爸这一辈子,好像总是在路上。
从老家的青山里走出来,走到了省城,走到了现在。
可现在,老家回不去了,那里的路变了,人也不认识了,爸爸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坟头,草都长老高了。
城里呢,住了几十年,高楼越来越多,邻居换了一茬又一茬,到底也不是生根的地方。
回不去的农村,融不进的城市,爸爸像个浮萍,飘了一辈子。
好在,有你们妈妈在的地方,就是我的根。
现在,我要回去找我的根了。
不要为我悲伤。我的一生,很圆满。
就像今晚窗外的烟花,绽放过,照亮过,热闹过,这就够了。
好好生活,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家。告诉磊磊和朵朵,外公很想他们。
父:张山绝笔
乙亥年除夕夜
写完最后一个字,张山长长地、轻轻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背负一生的、所有可见与不可见的行囊。
他将信纸仔细折好,装入信封,放在书房桌子最显眼的位置。
他站起身,没有开灯,借着窗外偶尔亮起的烟花光芒,慢慢地走回卧室。
他从衣柜里找出那套藏蓝色的、呢料的中山装。这是孙雪在世时,给他买的最后一套像样的衣服,只在重要场合才穿。
上一次穿,还是孙雪的葬礼。
他动作缓慢,却异常认真地穿戴起来。内衣,衬衫,裤子,最后是那件厚重的中山装。
他对着镜子,仔细扣好每一颗纽扣,将领子抚平。镜中的老人,白发稀疏,面容枯槁,背深深地佝偻着,但那身挺括的衣服,却仿佛为他重新撑起了一丝早已远去的尊严与体面。
他不要在这空荡荡的、充满回忆的屋子里独自迎接终点。他要去一个……有光,有声音,有“生”气的地方。
他拄着拐杖,打开家门,步履蹒跚地走了出去。
楼道里很安静,邻居们大概都在团聚守岁。
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下楼梯。
每一步,都耗尽了力气,膝盖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有一段台阶,他几乎是半趴着,用手支撑着,才艰难地挪了下去。
寒风立刻灌了过来,吹动他花白的头发。
他紧了紧衣领,朝着小区中央那个小小的凉风亭走去。
那段不过百米的路程,对于此刻的他,漫长得如同走完一生。
他终于抵达了凉亭。
亭子周围的树上挂着彩灯,闪烁着俗气却温暖的光。
不远处,有几个不怕冷的孩子,在父母的看护下,兴奋地燃放着小小的烟花棒。
金色的、银色的火花在他们手中跳跃,映照着他们红扑扑的、无忧无虑的笑脸。
鞭炮声,孩子们的追逐嬉笑声,打闹声,家长的呼唤声……
所有这些属于人间除夕的、鲜活而嘈杂的声音,将他温柔地包裹。
他靠在冰凉的亭柱上,微微喘息着,目光投向那些奔跑的孩子,投向夜空中偶尔升腾起、然后轰然绽放的、更大更绚丽的烟花。
“砰——啪!”
一朵巨大的、金色的菊花在墨蓝色的天幕上璀璨地盛开,流光溢彩,几乎照亮了半边天。
那光芒,也瞬间照亮了张山布满皱纹、却异常平静的脸。
他看着那极致的绚烂,看着它如何奋力攀升到最高点,如何毫无保留地绽放出所有的光华,然后,又如何无可奈何地、化作无数道细碎的光痕,悄无声息地湮灭在更深的黑暗里。
灿烂,辉煌,然后,归于寂静。
多像他的一生啊。
从那个青山脚下的贫苦少年“山娃子”,一路挣扎,求学,奋斗,成为律师,成为丈夫,成为父亲,成为外公……他爱过,被爱过,奋斗过,拥有过,也失去过。
他经历过至亲离世的悲痛,也品尝过儿孙绕膝的欢欣。
他像这烟花一样,曾经努力地、拼命地燃烧过,照亮过属于他的那片天空。
此生,足矣。
一股前所未有的平静与满足,如同温暖的潮水,漫过他苍老的心田。
所有的遗憾,所有的孤独,所有的挣扎,在这一刻,都显得微不足道。
他仿佛又看到了孙雪,穿着那件碎花裙子,在动物园的阳光下,对着他微笑。
他看到父母在老家门口向他招手,看到岳父岳母温和的笑容,看到姐姐哥哥们年轻时的模样……
所有的身影,都在那烟花绽放的光芒中,变得清晰而温暖。
他的嘴角,慢慢地,慢慢地,向上牵起一个极其细微,却无比真实、无比安详的弧度。
目光依旧望着那片还在零星绽放烟花的夜空,眼神里的光,却开始一点点地,缓慢地,涣散,最终定格成一种深远的、满足的凝望。
寒风依旧,孩子们的嬉笑声依旧,鞭炮声依旧。
凉亭里,那位穿戴整齐、坐得笔直的老人,带着世间最平静、最圆满的笑容,仿佛只是沉浸在一场关于烟花、关于过往的美梦里,沉沉睡去了。
青山寂寂,默默见证。
夜空中的烟花,此起彼伏,用尽最后的力气,为他的人生,献上了一场最盛大的告别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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