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老和尚在地底银库那番关乎“螭龙”根源与“北方贵人”的深谈，如同在我心中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荡起无数疑团与寒意。我在鸡鸣寺后山一处僻静的凉亭找到了沐姑娘，将影卫分裂的过往、陈观被害的真相，以及老和尚临别时对福昌号与北方来客那意味深长的提醒，毫无保留地告知了她。
沐姑娘静静地听着，素来清冷的眼眸中波澜起伏。当听到“螭龙”的背后，可能隐约牵连着北平勋贵的影子时，她握着茶杯的指尖微微收紧，显是清楚这其中蕴含的惊雷之势。
“若真如此，”她放下茶杯，声音低沉，“这已非简单的江湖剿逆，而是可能动摇国本的朝堂暗战。”
“所以，杭州福昌号，我非去不可。”我语气坚决，“不弄清这些‘北方贵人’是谁，我们永远处于被动，即便有金山银海在手，也不过是他人觊觎的肥肉。”
沐姑娘没有丝毫犹豫：“我与你同去。杭州水浑，多一个人，多一分照应。”她的态度坚决，我知道再劝无用。沐姑娘还向我带来了一份信息。
“今日，北京东厂的曹震霆曹公公，召集家父及其他几位南京守备、勋贵大臣，开了一场廷议。”她语气平静，却带着风暴过后的肃杀，“落星墩之事已查明，冯太监及其南京东厂一众核心党羽，坐实了‘勾结叛党、私运军械、图谋不轨’等大罪。冯让已被革去所有职务，锁拿进京，等候圣裁。其麾下如钱四等人，亦同步下狱。”
冯太监这座大山，终于轰然倒塌。我心中并无太多快意，只觉得一阵轻松，仿佛一直缠绕在脖颈上的无形枷锁，骤然松开了些许。
“那孙鹤龄、韩兆山、秦岳等人呢？”我追问，这些是关键人物。
“孙鹤龄、韩兆山，在落星墩突袭时，就被曹公公等人就地正法，以儆效尤。”沐姑娘的声音带着一丝冷冽，“唯有那孝陵卫副将秦岳，狡诈异常，见机得早，在围捕中负伤逃脱，目前仍在全力缉拿之中。”
孙、韩二人伏诛，算是告慰了枉死之人在天之灵。但秦岳在逃，如同潜藏的毒蛇，依旧是个隐患。他怀揣的城防图秘密，以及他与“螭龙”、与北方势力的关联，使得他的逃脱留下了巨大的阴影。
“南京东厂如今由谁接管？”
“暂由曹震霆曹公公亲自代理。”沐姑娘答道，随即眉头微蹙，提到了那个令人如鲠在喉的名字，“至于纪纲……家父与其他几位大臣，皆认为此人首鼠两端，不堪再用。但北京东厂在会上力排众议，以其熟悉南京事务、了解‘螭龙’内情为由，坚持让他官复原职，戴罪立功，继续负责清剿‘螭龙’事宜。”
果然！纪纲这棵墙头草，早已暗中投靠了北京东厂！落星墩事发前后，他秘密会见的，定是曹震霆或其心腹。他定然是预见到冯太监必将失势，抢先一步改换门庭，甚至可能献上了投名状，这才能在北京东厂的力保下，不仅脱罪，反而重掌权柄。老和尚对其“迷恋权位”、“无利不起早”的评价，可谓入木三分。
“秘宝转移之事，必须立刻着手，且不容有失。”我将思绪拉回最紧迫的问题。
“此事我已安排。”沐姑娘显然早有谋划，“赵诚沉稳可靠，王、李二位校尉亦是你的老部下，我已让他们秘密与漕帮罗五爷接洽，借助漕帮的水路网络和人手，制定周密计划，分批将银两转移至绝对安全之处。他们三方联手，当可确保无虞。”
“如此甚好。”我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有赵诚和漕帮负责此事，比我亲自看守更为稳妥。
“那你我何时动身前往杭州？”我已迫不及待想要去会一会那些“北方贵人”。
“事不宜迟。”沐姑娘起身，衣袂随风轻扬，“我们稍作准备，即刻出发。以查探‘螭龙’余孽、追索其资金流向为名，正可掩人耳目。”
正当我们准备商议后续行动细节时，一阵急促却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只见赵诚快步穿过竹林，来到亭外，他神色凝重，额角还带着赶路所致的细汗。
“大人，沐小姐。”赵诚抱拳行礼，语气带着一丝紧迫。
“赵诚？秘宝转移之事安排得如何？”我见他神色有异，立刻问道。
“回大人，已初步与罗五爷接洽，正在拟定详细章程，王、李二位校尉已在现场协调，暂时无虞。”赵诚快速回禀，随即话锋一转，压低了声音，“属下刚刚得到确信，纪指挥使……他已经回到了北镇抚司，重掌大印。”
赵诚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沐姑娘，神色复杂地继续说道：“纪指挥使让属下务必找到大人，并转达他的意思，他想请大人您，往北镇抚司值房一晤。”
凉亭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滞。纪纲的邀约，在这个敏感的时刻，意图难测。是拉拢？是警告？还是想从我这里探听什么？
沐姑娘的眉头立刻蹙起，语气带着明显的反对：“此刻去见纪纲？不妥。他刚刚复职，立场未明，你此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我沉默着，心中念头飞转。沐姑娘的担忧不无道理，纪纲老奸巨猾，此刻见他，风险极大。但反过来想，冯太监已然倒台，纪纲如今投靠了北京东厂，至少在明面上，他与“螭龙”已是敌对。他此刻见我，或许并非全然是恶意。
更重要的是，我也很想看看，这条刚刚重新爬上权力高位的毒蛇，究竟想做什么。他约见我，是想炫耀？是想试探我的价值？还是……他那里有关于“螭龙”或北方势力的新消息？闭门不出固然安全，但也可能错失关键信息。有时候，风险与机遇并存。
想到这里，我心中已有了决断。
“回复纪指挥使，”我看向赵诚，语气平静，“就说沈某稍后便至。”
“沈鹤言！”沐姑娘出声提醒，眼中满是不赞同。
我向她微微摇头，示意我意已决，然后对赵诚道：“你去吧，如实回禀即可。”
“是，大人！”赵诚见我态度坚决，不再多言，躬身一礼，转身快步离去。
待赵诚走远，沐姑娘才低声道：“你太冒险了。纪纲此人，不可信。”
“我知道。”我深吸一口气，“但如今冯让已倒，南京东厂易主，纪纲是唯一一个既了解‘螭龙’底细，又可能知道些北京东厂乃至北方勋贵动向的人。他此刻见我，未必全是坏事。至少，我们可以探探他的口风，看看这位新晋的‘戴罪立功’者，到底打什么算盘。一味躲避，反而显得我们心虚怯懦。”
沐姑娘沉吟片刻，知道我分析得有道理，但担忧未减：“我随你同去。”
“不可。”我断然拒绝，“你若同去，性质就变了。这应是我与他之间，在锦衣卫框架内的一次会面。你在此等我消息便是。”
见她仍不放心，我补充道：“放心，光天化日之下，在北镇抚司衙门内，他还不至于立刻对我下毒手。我自有分寸。”
沐姑娘最终无奈点头：“一切小心。若有不对，立刻设法脱身。”
“秘宝转移之事，就按原计划进行，交由赵诚他们与漕帮处理。”我最后叮嘱了一句。
“我明白。”沐姑娘颔首。
我整理了一下衣衫，尽管并无官服在身，但仍需保持一份气度。看了一眼鸡鸣寺下隐约可见的北镇抚司衙门方向，我迈步向山下走去。
山风拂面，带着一丝凉意。我知道，前方等待我的，绝非一杯清茶那么简单。纪纲的值房，此刻无异于龙潭虎穴。但为了解开“螭龙”与北方势力勾结的谜团，为了在这盘越来越复杂的棋局中争得一线先机，这一步，我必须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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