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诚与沐姑娘的身影相继消失在缓缓合拢的石门之后，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归于寂静。偌大的地下银库之中，只剩下我与老和尚二人，以及那无数沉默的、散发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银锭。空气中弥漫的尘土与金属气息，混合着油灯燃烧产生的微弱烟火气，营造出一种与世隔绝的、近乎凝固的氛围。
我没有去看那堆积如山的财富，而是转过身，目光灼灼地投向身旁那面容枯槁、眼神却深邃如古井的老和尚。巨大的财富带来的冲击已然过去，更深沉的疑问如同水底的暗礁，浮上心头。
“大师，”我开口，声音在这空旷的地下显得格外清晰，“现在，可否告知晚辈，‘螭龙’究竟是何物？您在此守护多年，不可能对此一无所知。”我顿了顿，问出了那个盘旋在我心中许久的悖论：“若您，或者说您所代表的这一脉影卫，职责是守护这前朝秘宝，为何当‘螭龙’疯狂寻找、甚至不惜杀戮旧日同袍以图夺取时，你们却……仿佛置身事外？”
老和尚，不，或许更应称他为前朝影卫的守护者，他浑浊的眼珠在油灯下反射着微光，静静地注视着我。良久，他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那叹息声中承载了太多岁月的尘埃与无奈。
“沈施主，你果然敏锐。”他的声音沙哑而平稳，“秘宝既已现世，有些尘封的旧事，也确实到了该说与你听的时候了。”
他缓缓走到一堆银锭旁，伸出干枯的手指，轻轻拂过那冰冷粗糙的表面，仿佛在触摸一段逝去的历史。
“你可知，‘影卫’之名从何而来？”他自问自答，“它并非凭空出现，实则，便是洪武皇帝后期，由太祖亲掌的那支最为隐秘的锦衣卫力量。当时的指挥使，名为宋忠。”
宋忠！这个名字我曾在故纸堆中见过，是洪武朝末期一位以忠诚和铁腕着称的锦衣卫首领，后来在建文帝时，以都督身份奉诏统领边兵三万驻扎开平与当时的“燕王”永乐帝对战后，兵败自裁。
“建文皇帝继位后，仁厚有余，却失于决断。他感念太祖朝锦衣卫手段过于酷烈，血案频仍，便下旨裁撤了锦衣卫建制。”老和尚继续说道，语气中听不出褒贬，只有陈述事实的淡然，“然而，机构可撤，人却还在。我们这些直接效忠于皇帝、负责最隐秘任务的骨干，并未散去，而是继续追随宋忠指挥使，转入暗处，成了真正的‘影子’。其中一部分人，如陈观、纪纲之流，则凭借过往的资历和能力，转入朝堂或其他衙门，继续为官。”
我心中一动，纪纲！果然与他有关！
“后来，靖难兵起，天下动荡。宋忠指挥使奉建文帝命，率军抵御燕王。在怀来之战中……”老和尚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宋指挥使力战殉国，壮烈牺牲。”
怀来之战！那是靖难之役中的一场关键战役，宋忠将军战死，朝廷军大败。
“指挥使临终前，”老和尚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石壁，回到了那个血与火的战场，“将代表影卫最高权柄的影卫玉牌，交给了当时在他身边、同样出身影卫的陈观。他将守护建文一脉、以及这复国秘宝的重任，托付给了陈观。”
“然而，”老和尚话锋一转，眼中流露出复杂的神色，“靖难之役结束，天下初定。我等潜伏于南京，亲眼目睹永乐皇帝治理天下。他虽得位……有争议，但确非昏聩暴虐之君。北伐蒙古，修撰大典，疏通漕运，百姓渐从战乱中复苏。我，陈观，以及一部分老兄弟，双手已沾了太多鲜血，实在不忍见这刚刚平息的天下，因我等执着于旧主恩怨而再起烽烟。”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深沉的悲悯：“守护秘宝的职责未变，但我们的心境变了。是继续为了一个可能遥不可及的‘复国’梦，让九州再陷兵燹；还是为了让苍生得以休养，让这天下安定下来？我们选择了后者。于是，我们这一支影卫，便主动切断了与大多数旧部的联系，隐匿身份，只默默守护着秘宝，同时也暗中观察着这天下，希望它真能河清海晏。”
我心中震动，原来他们并非无力干预，而是理念已然不同。
我屏住呼吸，终于听到了“螭龙”的根源！
“陈观大人身在南京，又手握玉牌，自然能察觉到这种变化。当他发现，南京城中那些接连死去的建文旧臣，并非全是死于东厂或永乐朝的清算，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知晓秘宝零星信息的前影卫成员，是被‘螭龙’灭口时，他就明白，事情已经失控了。”老和尚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无力感，“‘螭龙’的目的，不再是辅佐建文后人，他们是要独占这笔巨资，达成他们自己的图谋。所以，他们连你这真正的建文血脉，也毫不留情地追杀。”
我摸了摸怀中的螭龙玉佩，感觉它更加烫手。原来这不仅是信物，更是一个分裂组织争夺的目标。
“那‘螭龙’……”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螭龙’，便是那些无法放下仇恨与野心的大部分影卫残余。”老和尚的语气沉痛起来，“他们依旧视永乐帝为死敌，无时无刻不想着颠覆朝廷。然而，复国需要庞大的资金，失去了朝廷的供给，他们很快便陷入了困境。于是，他们想起了太祖皇帝留下的这笔秘宝。”
他看向我，目光锐利：“他们找到了陈观，威逼利诱，要他交出玉牌和秘宝线索。陈观严词拒绝，并试图劝说他们放下执念。奈何……道不同，不相为谋。‘螭龙’见劝说无用，竟丧心病狂，开始清除知晓秘宝信息的前影卫成员，逼陈观就范。陈观就是在那样的情况下，预感不妙，才紧急找到老衲商议对策。我们本计划利用秘宝，寻找合适的建文血脉，或许能以其正统之名，约束或化解‘螭龙’的戾气，至少，不能让这笔财富成为祸乱天下的根源。”
他的脸上浮现出深深的无力与哀伤：“可惜，我们动作慢了。‘螭龙’下手太快、太狠……陈观，还有那么多老兄弟，都遭了毒手。”
原来如此！陈观之死，是理念冲突下的牺牲，是“螭龙”为夺宝而向昔日同伴挥起的屠刀！
“那纪纲呢？”我追问，这个名字如同阴影。
“纪纲？”老和尚嘴角扯起一丝冷峭的弧度，“他当年不过是影卫中一个微不足道的缇骑，却野心勃勃。他见燕王势大，便早早改换门庭，凭借对建文旧臣的熟悉，为永乐帝清除异己，手段酷烈，以此换取高官厚禄。他坐镇南京锦衣卫，对‘螭龙’的存在，恐怕是既利用又提防。利用他们清除像你这样的潜在威胁，或者借机牟利；同时又想将他们掌控在手，或是在关键时刻，将他们作为自己更进一步的政治筹码。”
我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金属味的空气，脑海中脉络愈发清晰。影卫的分裂，源于对天下安定与旧主恩怨的不同选择。陈观、和尚等人选择了苍生，而“螭龙”则选择了仇恨与野心。纪纲，则是彻头彻尾的投机者。
“所以，‘螭龙’如今的首领是谁？他们聚集军械，绘制城防图，究竟想做什么？他们连我这建文血脉都要清除，显然目的绝非辅佐旧主。”我抛出最后的问题。
老和尚缓缓摇头，脸上是同样的凝重与未知：“这一点，老衲亦无法看透。‘螭龙’首领极其神秘，必是当年影卫中位高权重、且执念极深之人。他们如今的行事，已完全背离了影卫最初的忠诚与守护之责。观其搜集军械、窥视城防之举，所图必然石破天惊……恐怕，不仅仅是财富那么简单。”
他凝视着我，目光中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沈施主，秘宝已现，前尘已明。这笔财富，在陈观与老衲看来，应是用于抚平战乱创伤，而非掀起新的腥风血雨。如今，它落在了你的手中。如何运用它，是让它成为安定天下的基石，还是点燃战火的引信，这千斤重担，已然落在了你的肩上。”
我默然，转身望向那一片沉默的银山。冰冷的金属光泽，此刻仿佛映照出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一条通往复仇与动荡，一条指向宽恕与安宁。陈观和和尚用生命守护的，不仅仅是白银，更是他们心中那份对天下安宁的期盼。
良久，老和尚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秘宝既已由你继承，老衲在此间的使命，也算完结了。待沐姑娘与漕帮的兄弟将此间之事安排妥当，将这些‘俗物’尽数转移之后，老衲也该离开这鸡鸣寺，回归闽南故里，寻一处清静所在，落叶归根了。”
我闻言转身，欲出言挽留，却见他神情淡然坚决，知他去意已决，只得拱手道：“大师多年守护，恩情如山，晚辈铭感五内。祝大师一路顺风，得享安宁。”
老和尚微微颔首，算是接受了我的致意。他转身欲向石门走去，步履略显蹒跚，却又异常坚定。就在他即将触及石门机关时，身形微微一顿，仿佛想起什么，侧过半张脸，昏黄的灯光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
“沈施主，临别之前，尚有一言，望你思量。”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螭龙’行事多年，网络庞大，刺杀、潜伏、结交官员，无不需要巨额开销，为何之前不来惦记着秘宝？在此之前，他们的钱财从何而来？如今又为何如此急切，甚至不惜同室操戈，也要夺取这八十五万两现银？”
我心头猛地一跳，这个问题如同冰锥，瞬间刺破了我刚刚因找到秘宝而产生的些许松懈。
老和尚没有等我回答，继续用他那沙哑的嗓音，如同谶语般说道：“留意一下……杭州福昌号里，那几个从北地来的‘贵人’。或许，答案就在他们身上。”
话音落下，他不再停留，枯瘦的手指按下机关，石门发出沉闷的摩擦声，缓缓开启一道缝隙。他那灰色的僧袍一闪，便如同融入门外黑暗的影子，消失不见。石门再次合拢，将无尽的银辉与沉重的疑问，一同关在了这幽深的地底。
石室内，只剩下我，以及老和尚留下的、关乎“螭龙”命脉的最后一个谜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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