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下榻的客栈，夕阳的余晖已将窗棂染成一片昏黄。客房内，赵诚正与那两名年轻捕头孙海、周平低声交谈着，见我推门而入，三人立刻起身。
“大人。”赵诚迎上前，眼神中带着询问。
我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孙海和周平，见他们脸上带着外出奔波后的疲惫，但眼神清澈，并无异样。我心中稍定，面上不动声色，以巡查官员的口吻例行公事地问道：“今日在外复核码头文书，可有什么发现？”
孙海上前一步，拱手回道：“回大人，属下与周平巡查了城东两处码头，核对了近一月的货物报备清单与存档文书，条目清晰，数目吻合，并未发现明显疏漏或涂改痕迹。”
周平也补充道：“码头运作井然有序，市舶司派驻的官吏查验流程看似也合乎规章。”
一切正常，恰恰是最不正常的信号。王晨光显然已经将明面上的所有痕迹都处理干净了。
“嗯，辛苦了。”我点了点头，语气平淡，“连日奔波，你们都累了，先下去用饭休息吧，明日还有公务。”
“是，大人。”孙海和周平不疑有他，躬身行礼后便退出了房间。
房门刚一关上，赵诚脸上的沉稳立刻被急切取代，他压低声音问道：“大人，沐辰兄弟他……情况如何？”
我走到桌边，提起茶壶倒了一杯早已冰凉的茶水，一饮而尽，仿佛要浇灭喉间的干涩与心中的焦灼。放下茶杯，我才将漕帮据点内的情况，包括沐辰生命垂危、东厂介入救治却又派人监视的复杂局面，简要却清晰地告知了赵诚。
“混账！王晨光这老贼，竟如此狠毒！”赵诚听完，一拳砸在身旁的茶几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双眼喷火，额角青筋跳动，“公然使用毒箭，这是非要置人于死地不可！若非大人当机立断，冒险求助于东厂，沐辰兄弟恐怕……”他说不下去，脸上满是痛心与后怕。沐辰与他虽隶属不同系统，但多次并肩作战，早已结下深厚情谊。
“现在说这些无用，保住他的命是关键。”我打断他，语气沉重，“东厂那边，是砒霜也是蜜糖，暂时维系着沐辰一线生机，但也让我们束手束脚。”我将话题引向更深处，“我在漕帮那边，还得到了另一个重要消息。”
我将在船老大那里获悉的，关于福昌号近几年转向海运、在市舶司享受特殊便利、以及货物最终流向天津卫由官方接手的情报，详细转述给了赵诚。
赵诚是多年的老锦衣卫，嗅觉敏锐，立刻抓住了关键，他倒吸一口凉气：“天津卫？！还由官府直接接手？大人，这……这分明是一条直通北方的、官盗勾结的财富输送线啊！看来我们之前的推断没错，螭龙，恐怕早已成了北平府某些权贵圈养的白手套，专门负责在南方敛财！”
“没错。”我目光冰冷，“现在回想起来，之前在杭州，云来客栈那伙‘北方贵人’与福昌号二东家不欢而散，恐怕就是北京那边的权贵，在福昌号本部被我们捣毁后，察觉风险，下令切断与福昌号明面联系的信号。王晨光当时应该就收到了指令，开始‘打扫庭院’。”
赵诚眉头紧锁，顺着这个思路往下分析：“如果螭龙仅仅是为权贵敛财，那他们为何还要冒险去图谋孝陵卫的城防图？为何要暗中囤积军械？这些举动，与敛财的目的相比，显得过于……激进和危险了。除非……”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悸，“除非螭龙背着这个勋贵，所图更大！还是想着恢复建文帝顺位？所以这位勋贵终止了跟螭龙的合作，螭龙资金吃紧，之前南京种种，才会想到来找前朝秘宝？”
这个推测与我不谋而合，也让房间内的气氛更加凝重。螭龙及其背后势力的真正目的，如同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散发着令人不安的气息。
“无论如何，”我沉声道，“眼下市舶司明面上铁板一块，暗地里的线索又缺乏直接的物证，沐辰重伤未醒，我们能动用的力量有限，东厂还在旁虎视眈眈……形势于我极为不利。” 我揉了揉眉心，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王晨光老谋深算，接连设下陷阱，我们不能再轻易冒进，否则只会落入他的彀中。”
我正思索着是否应该先将目前这些错综复杂的情况，想办法汇总传递给沐姑娘，请黔国公府从更高层面权衡定夺时，赵诚却忽然开口，说出了一个令我意外的消息。
“大人，您外出期间，漕帮有人暗中来过。”赵诚低声道，“他们带来了南京的最新消息。”
我精神一振：“怎么说？”
“沐姑娘……小姐她已经离开南京，正在前来宁波府的路上了！”
沐姑娘亲自来了？！我心中先是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依靠感，在这种四面楚歌的境地下，她的到来无疑是巨大的支撑。但随即，一股更深的担忧立刻攫住了我。宁波府如今龙潭虎穴，王晨光眼线遍布，东厂暗中窥伺，沐姑娘身份尊贵，一旦在此地暴露，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这个消息也像是一颗定心丸。以沐姑娘的智慧和决断，以及她所能调动的资源，或许能打破我们目前面临的僵局。
我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既然如此，我们暂时按兵不动。”
“大人的意思是？”
“等。”我看着窗外渐渐沉下的暮色，缓缓道，“等沐姑娘抵达。在此之前，我们所有人，包括陆昭回来后，都停止一切主动的调查行动。赵诚，你告知孙海、周平，明日的‘巡查’照旧，但只做表面文章，绝不深入，更不要与市舶司的人发生任何冲突。我们不能再给王晨光任何抓住把柄、借题发挥的机会。”
“那陆巡捕那边……”赵诚有些迟疑。
“他若回来，问起进展，便说仍在核查码头文书，暂无头绪。”我吩咐道。对于陆昭，我内心的疑虑并未完全消除，在沐姑娘到来之前，必要的保留是必须的。
“属下明白。”赵诚重重点头。
眼下，我们就像潜入深海的渔夫，明知水下有巨兽潜藏，却因网破舟损，只能暂时蛰伏，等待援手与转机。主动出击已不可能，贸然行动只会带来灭顶之灾。王晨光编织的网确实厉害，但我们并非全无希望。
沐姑娘的到来，将成为最大的变数。而现在，我们需要的是耐心，是在这暴风雨前的最后宁静中，保存实力，擦亮武器，等待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过去，等待反击号角吹响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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