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辰那几句断断续续、充满惊惧与难以置信的呓语，如同投入古井的巨石，在我与沐雪心中激起千层浪，而后留下的是深不见底的寒意与翻涌的疑云。偏厅内陷入长久的死寂，烛火不安地跳跃，将我们二人凝重而扭曲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无声地诉说着内心的波涛汹涌。
沐雪率先从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挣脱，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驱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冰冷，清冷的嗓音带着一丝极力压抑的微颤：“鹤言，沐辰自杭州伊始便追随你左右，直至宁波。依你此前所言，无论是在杭州协助破案，还是在此地奉命接近吴德禄，他言行如常，从未提及任何关于‘已死之人’的异状。”
我立刻领会了她的深意，接口道，声音低沉而肯定：“所以，若沐辰此刻的呓语并非伤病妄言，那么他遭遇这令他心神剧震之事，必然发生在他成功接触吴德禄之后，到他遭逢伏击、毒发昏迷之前，那段极其短暂且危急的时间缝隙里。他未来得及向我们示警，唯一的阻碍，便是那场突如其来的、意图夺命的伏击！”
沐雪重重颔首，眸光锐利如出鞘寒刃，直指核心：“正是！唯一的可能，便是伏击他的那群人中，混入了一个沐辰极其熟悉，且在他认知中早已是个‘死人’的存在！此人的骤然现身，并且是以敌对杀戮者的身份出现，所带来的冲击，才足以让沐辰在重伤濒死、意识溃散的边缘，依旧被这巨大的恐惧与难以置信所攫取，反复呓语！”
这个推断让一股寒气自尾椎骨窜起，瞬间蔓延四肢百骸。一个“已死之人”，竟混杂在市舶司的伏击队伍中？这背后隐藏的阴霾，令人不寒而栗。
我忆起王晨光那次在内书房看似闲谈、实则句句暗藏机锋的试探，他彼时处心积虑想要确认我与那伙“商贾”（即沐辰等人）的关联。“如今看来，”我声音沉郁，带着洞悉阴谋后的凛然，“当日设伏袭击沐辰的，绝非寻常市舶司衙役。其中，必然混杂着身份特殊、背负着不可告人‘过往’之辈！那个沐辰眼中的‘亡者’，极可能就隐匿其中！”
沐雪的脸色更显苍白，她显然也完全意识到了此事的骇人之处。一个本该长眠于地下之人，不仅诡异地“活”着，更在为王晨光或其背后的黑手效力，执行灭口绝杀！这背后所牵扯的隐秘，其诡谲与复杂的程度，已远超普通的官商勾结、贪腐营私。
我看向沐雪，谨慎地提议：“雪儿，此事……是否需知会陆昭？他身份莫测，掌握的信息渠道远非你我所能想象。或许……他手中正有关于某些‘该死未死’之人的线索？这或许是助我们迅速锁定目标的一条捷径。”
沐雪闻言，陷入了更深的缄默。她低垂着眼帘，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紧握，指节泛白，显露出内心的剧烈挣扎。陆昭的身份如同笼罩在迷雾中的深渊，令人本能地感到敬畏与恐惧。与此等人物共享如此核心且诡异的情报，无异于将更多的筹码与主动权交付出去。
然而，仅仅片刻之后，她猛地抬起眼，眸中闪过一丝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告知他。必须告知他。”她的语气带着一种认清现实后的冷峻，“此事牵扯到‘亡者复生’这等诡谲秘辛，已非我们目前之力所能独立应对。陆昭的能量与情报，或许是眼下唯一的破局之机。更何况……”
她话语微顿，语气中染上一抹无奈与更深的警惕：“以陆昭之能，我们今日之所见所闻，未必能瞒过他太久。若待他自行察觉，而我们却选择缄默，届时……你我在他心中的分量与合作价值，必将一落千丈。难保不会在他那深不可测的棋局中，从暂时的盟友，沦为需要被算计、甚至被‘清除’的棋子。与其坐等被动，不如抢占先机，主动示之以诚。”
我心中凛然，深知沐雪的顾虑绝非空穴来风。与陆昭这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周旋，如同行走于万丈深渊之畔，坦诚或许尚能换取暂时的同盟与助力，刻意隐瞒则极可能引来灭顶之灾。
“好，依你之言。”我郑重点头，“事不宜迟，我们需尽快见到陆昭。”
既已决断，便需行动。为避人耳目，我与沐雪决定乔装前往东厂据点。
我换上了一身半旧不起眼的灰色布衫，用布巾稍稍遮掩了额角，尽量收敛起平日里的官威。在院中等待沐雪时，心中仍在反复推敲沐辰那几句呓语可能指向何人。
须臾，厢房门“吱呀”一声轻响，沐雪走了出来。
我下意识抬眼望去，不由得微微一怔。她竟未着往日那便于行动的中性座装，而是换上了一袭水蓝色的寻常女子襦裙，裙摆缀着细碎的暗纹，腰间束着同色丝绦，勾勒出纤细腰身。如墨青丝简单地绾了一个髻，斜插一支素银簪子，再无多余饰物。褪去了几分往日的清冷利落，却平添了几分江南女子的温婉柔美，在朦胧的夜色与院中灯笼的映照下，竟有种惊心动魄的丽色。
我一时看得有些出神，脑海中那些纷乱的线索和沉重的压力，竟在这一刻被这突如其来的惊艳感冲淡了些许。
沐雪见我目光定定地落在她身上，神情有些异样，不禁微微蹙眉，轻声问道：“鹤言？你怎么了？可是又想到了什么被遗漏的关窍？”她的声音将我从短暂的失神中拉回。
我猛地回过神，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脸上不由得有些发热，心中暗斥自己：沈鹤言啊沈鹤言，如今是何等危急关头，强敌环伺，谜团重重，你竟还有心思想这些？真是荒唐！
我连忙收敛心神，掩饰性地轻咳一声，移开目光，借口道：“没……没事。只是觉得……这身装扮，不易引人注意，甚好。我们快走吧。”
沐雪眼中掠过一丝淡淡的疑惑，但并未深究，点了点头。
我们二人借着夜色掩护，穿行在宁波府寂静的街巷中，如同水滴汇入江河，不起波澜。不多时，便来到了那座挂着“海源货栈”招牌的东厂据点。
通报之后，出来相迎的竟是刘档头本人。令人意外的是，他脸上不见了往日的阴鸷与算计，反而堆起了近乎谦卑的客气笑容，对着我们躬身行礼，语气恭敬得甚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沈大人，沐小姐，您二位来了，快请进，陆……陆先生已在里面等候多时了。”他侧身让开通路，目光低垂，不敢有丝毫怠慢。
这前倨后恭的态度，更印证了陆昭在此地的超然地位。我们随着刘档头穿过前堂，来到后院一处更为僻静的房间外。刘档头轻轻叩门，低声道：“陆先生，沈大人和沐小姐到了。”
“进来。”里面传来陆昭平静无波的声音。
刘档头为我们推开房门，随后便识趣地躬身退下，消失在廊道阴影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我深吸一口气，与沐雪交换了一个眼神，一同迈入房中。
房间内陈设简单，只一桌一椅，数盏牛油蜡烛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陆昭就坐在那张唯一的椅子上，依旧是那张平淡无奇的脸，身上甚至还是那套略显陈旧的衣衫。
然而，就在我们踏入房间的刹那，一股无形的、沉重如山岳般的气场便扑面而来！眼前的陆昭，虽然容貌未变，但整个人的神态、气势，已与往日那个沉默低调、偶尔显露锋芒的杭州巡捕判若云泥！
他仅仅是静静地坐在那里，背脊挺直，眼神深邃如同亘古不变的寒潭，目光扫过我们时，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居高临下的审视与威严。那是一种久居上位、执掌生杀大权者方能蕴养出的气势，不怒自威，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凛然，几乎不敢直视。仿佛我们之前所认识的那个“陆昭”，只是一层精心伪装的表象，而此刻端坐于眼前的，才是他真实的、令人望而生畏的冰山一角。
我心中巨震，原本准备好的说辞在喉间滞了一滞。沐雪亦是不自觉地微微垂首，姿态比之前更为恭谨。
陆昭将我们的反应尽收眼底，脸上并无多余表情，只是淡淡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看来，你们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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