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匣沉入井底的闷响还在耳中回荡,像是地心闭合的锁扣,沈砚已撞开尸房的木门。
雨泼在背上,冷得像尸身的指尖。
门轴嘶哑一响,烛火猛地歪斜,墙影如断臂鬼手抽搐般撕开黑暗。
他喘着气,指尖仍残留着铜匣离手前的震颤——那不是信标的挣扎,是封印咬合时的反噬。
可他知道,阿姐的代价,不该只是沉下一个匣子。
“阿姐!”他踉跄着扑过去,木门在身后“砰”地撞回,惊起梁上积尘簌簌落下,像一场灰白的小雪。
他伸出手,却在触到她肩膀的瞬间顿住——那肩头冷得异样,隔着湿透的衣料,竟像按在一块埋了多年的石碑上。
苏晚照的脸在烛火下泛着青灰,右眼的视野里,沈砚的轮廓正像浸在墨汁里的纸人,边缘不断晕染模糊,连他焦急的眉眼都化作一团晃动的墨影;左耳则彻底坠入深海般的寂静,他的呼喊成了无声的口型,唯有嘴唇开合,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水膜。
她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抬手按住沈砚发颤的手背,指尖冰凉,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
她在掌心一笔一划写:“左耳聋了,右眼花了。”笔画生涩,却清晰,像刻进皮肉里的符咒。
沈砚的瞳孔骤缩。
他见过她被衙役抽鞭子时咬着牙不哼声,见过她验尸时指尖沾着腐血还在记骨相,却从未见过她这般——右眼眶发红,睫毛上凝着未干的湿意,像沾了夜露的蛛网,偏要扬起下巴做出轻松的模样。
那倔强的弧度,像一把钝刀,缓缓割在他心上。
他喉结滚动两下,突然转身冲向药柜,抓了把金疮药就往她手里塞:“先敷着!我、我这就去请稳婆来看看眼睛——”药粉洒落几粒,沾在她掌心,微苦的气味混着血腥味,刺得人鼻尖发酸。
“砚儿。”苏晚照拽住他的衣袖,指腹蹭过他掌心未消的灼痕(那是方才握信标时烫的),声音轻得像从井底浮上来的气泡,“现在顾不上这些。”她另一只手按在旁边草席上,那里躺着个面色青灰的学子,脑门上暗红的火纹正像活物般缓缓爬向眉心,皮下似有虫蠕动,每动一寸,那纹路便加深一分,仿佛有血在皮肤下悄然沸腾。
“书院还有七个这样的,他们的心跳每慢一拍,火纹就多爬一寸。”她顿了顿,呼吸微颤,“我得画出他们脑子里的灵压图。”
沈砚的动作顿住。
他盯着学子额间的纹路看了三息,那纹路竟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像有生命在皮下呼吸。
他突然转身翻出她藏在梁上的白骨笔,又从陶罐里舀了三钱龙骨粉倒在铜盘里。
骨笔是用百年老尸的尺骨磨的,笔锋还沾着上回验尸时的血渍,干涸的暗红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龙骨粉则是她从义庄老棺材里刮的,说是能凝住灵压余韵——那粉末细如尘灰,微带腥甜,一触即散,像死者的叹息。
他把东西捧到她面前时,指节还在抖:“要、要我做什么?”
“扶我坐正。”苏晚照闭了眼,右手攥紧骨笔,左手覆上学子额头。
她能感觉到那具年轻躯体里的温度——太阳穴处滚烫,像烧红的铁钉贴在皮上;后颈却凉得像冰,指尖触到的皮肤竟微微发黏,仿佛有冷雾从骨缝里渗出。
两股热流在颅骨下对冲,形成不规则的漩涡,搅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系统翻译过的“创伤基因标记筛查法”突然在脑中闪现,她跟着记忆里的指令,用骨笔尖在学子眉心跳动的血管上轻点,又沿着耳后筋脉画了道弧线。
笔尖过处,皮肤竟泛起细微的银光,像有星屑在皮下流动。
“砚儿,”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把灵萤导丝系在我腕上。”沈砚立刻从腰间解下那串他亲手做的铜丝,每根细如发丝的铜线上都嵌着半粒荧光石。
导丝缠上她手腕的刹那,那些荧光石突然次第亮起,像串流动的星子——这是他改良的灵械,能把体温转化为脉冲,再通过她的指尖传进学子体内。
她感到一股微弱的电流顺着手臂爬升,指尖发麻,像有无数细针在皮肤下轻轻刺动。
苏晚照的右手开始不受控地抬起。
她想起系统传输过的“蒸汽纪元手术室”影像:戴铜面具的医生握着气动笔,在半空中画出患者的骨骼投影。
此刻她的手正重复着类似的动作,骨笔尖蘸了龙骨粉,竟在无纸的空中划出银亮的轨迹,每一笔都带着细微的“沙沙”声,像雪落在枯叶上。
沈砚屏息铺开符纸,见粉屑簌簌落下,在纸上勾勒出七道交缠的螺旋纹,每道纹路都从脑干起始,逆着血脉直冲天灵盖,最终在符纸中央汇集成倒悬的烛火形状。
那图案泛着幽蓝的微光,像沉在深海中的墓碑铭文。
“这是……”他的声音发哑,指尖不自觉地抚过那倒悬的火形,触到一丝冰凉的湿意,仿佛纸面渗出了冷汗。
“九灯镇魂局。”苏晚照睁开右眼,残缺的视野里,符纸上的纹路泛着幽蓝的光,像溺水者眼中最后的火光,“每盏灯对应一个学子的心火,等七盏灯全燃起来……”她没说完,因为窗外突然传来清越的琴音。
林疏月不知何时坐在了外廊下。
她的盲眼蒙着素帕,膝上放着张断了两根弦的七弦琴。
雨水顺着瓦当滴在她肩头,湿透的布料紧贴肌肤,寒意渗进骨髓,她却像毫无所觉。
指尖在琴弦上扫过,奏出段低沉的变调——正是山长每晚在书院抚的“安魂调”,但比原曲多了三分冷硬,像刀锋划过铜镜,余音带着金属的震颤。
符纸上的龙骨粉突然震颤起来,细粉如活物般微微跳动,发出极轻的“簌簌”声。
沈砚瞪大眼睛,见那些原本清晰的纹路竟随着琴音扭曲,在纸角显出几个若隐若现的小圈,像是被掩盖的共振节点,像被风吹散的星图中突然浮现的暗星。
林疏月的指尖顿在五弦上,素帕下的睫毛剧烈颤动:“他们的心跳……在琴音里睡着了。”她的声音发颤,指尖冰凉,“不是被强迫,是自己……自己松开了攥着命的手。”
苏晚照的脊梁骨突然泛起寒意,那寒意从尾椎一路爬升,像有蛇在皮下游走。
她想起山长房里那本被翻烂的《安魂曲谱》,想起学子们临睡前总说“山长的琴音让人心安”。
原来真正的禁术不是“燃心诀”,是那夜夜响起的“安魂调”——它像温水煮蛙,悄悄改写心智,让人在安宁中自愿焚灭心神。
她脑中飞速推演:琴音为引,音核为阵眼,灵压为燃料——三者共振,才能持续抽取心火。
而音核,必藏于藏书阁。
“去藏书阁。”她霍然站起,骨笔“当啷”掉在地上,清脆的响声在死寂的尸房里回荡。
沈砚立刻抄起火把,火光跃动,将三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三只奔向深渊的兽。
林疏月摸索着收起琴,将琴囊系在腰间,布囊摩擦腰带的声音细微而坚定。
三人冲进雨幕时,苏晚照的右眼只能看见模糊的黑影,但她的指尖比任何时候都敏锐——她沿着藏书阁残垣的裂痕一步步摸过去,雨水顺着断砖边缘滑落,冰凉如蛇信。
第三块断砖下的凸起硌得她指腹生疼,像按在一块埋了百年的骨钉上。
“在这儿。”她抠出块刻满符文的黑玉,入手冰得刺骨,寒气直透骨髓,仿佛握着一块来自地底的冥石。
沈砚接过黑玉时,掌心被冰得发红,像被烙铁反烫。
他望着苏晚照残缺的右眼,突然把黑玉塞进怀里:“我去熔了它。”他的声音里带着股狠劲,“用我的灵械火,加三钱寒铁屑,做成哑铃扣。”
苏晚照没拦他。
她知道沈砚的灵械火是用陨铁淬的,能烧化最硬的玄铁。
她转身看向林疏月,盲女的素帕已被雨水浸透,露出下面苍白的眼尾,像月光下枯萎的花瓣:“你听见山长房里的琴声了么?”
林疏月点头:“他在哭。”
山长书房的烛火确实在颤抖。
裴怀瑾握着茶盏的手在抖,茶汁溅在苏晚照放在案上的符图拓片上,晕开团深褐的污渍,像一滴凝固的血。
他盯着那幅倒悬烛火的图纹,喉结动了三动,突然“扑通”跪在地:“我只是想……”他的声音破了,“我女儿十四岁,死在瘟疫里。她最后抓着我袖子说‘爹,我冷’,可我连个暖炉都捂不热她的手……”
他从怀里掏出个褪色的锦囊,里面掉出截染血的红头绳——是小女孩扎辫子用的。
那红绳湿冷,带着铁锈般的腥气,“我查遍古籍,只有九灯引魂术能唤她回来。”他抬头时,老泪糊了满脸,“我拿自己的学生试,他们睡梦里把心火给我,不痛的……真的不痛的……”
苏晚照弯腰捡起红头绳。
那截红绳还带着体温,像根烧红的铁签扎在她掌心,烫得她指尖发颤。
她想起方才在尸房,那个最年轻的学子临终前攥着的,也是根类似的红头绳——山长把对女儿的愧疚,全化成了对他人的温柔刀。
夜雨再至时,鬼涎谷方向的黑芽已攀上县衙墙角。
苏晚照站在院中,颈间的哑铃扣微微发烫——那是音核残余的灵波被压制的征兆,像一枚埋在皮下的火种。
她抬手抚过左耳,那里再无任何声响;右眼睁开,世界像浸在雾里,沈砚的身影成了团模糊的暖光。
“阿姐?”沈砚的口型在她残缺的视野里晃动。
她笑了,伸手碰了碰他发梢的雨珠。
远处老林里,陶三爷站在树影下,半块青铜徽记在掌心发烫。
他望着县衙方向,喉结动了动,轻声道:“第七代行者……真的醒了。”
雨丝渐密,刺在青石板上发出细密的哀鸣。
苏晚照抬头看向鬼涎谷方向,那里的黑芽正隐隐结成门形轮廓。
她摸了摸颈间的哑铃扣,又碰了碰残缺的右眼——现在,他们听不见她,她也看不见他们。
可她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该往哪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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