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汁很苦,顺着喉咙滑下去,带来一股灼热感,却丝毫无法驱散陈亮心头的寒意。他放下空碗,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碗沿上摩挲着。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苍白而纠结的脸上。
孙老收拾了药碗,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搬了张凳子,坐在陈亮床边不远的地方,拿起一把小药杵,不紧不慢地捣着石臼里的药材。笃、笃、笃……规律而沉稳的声音,在寂静的早晨格外清晰,像是一种无言的陪伴,也像是在敲打着陈亮混乱的心绪。
陈亮低着头,不敢看孙老。昨晚的冲动和噩梦让他无地自容。他知道自己状态很差,心神恍惚,这种情况下做出的任何决定,都可能是一步踏错,万劫不复。
“孙……孙老,”陈亮终于鼓起勇气,声音沙哑地开口,“我……我该怎么办?”
孙老捣药的动作没有停,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淡淡地反问:“你想怎么办?”
我想怎么办?陈亮被问住了。他内心充满了渴望和恐惧,但真正“想”要什么,却是一片模糊。他想要钱,想要尊严,想要摆脱现在的困境,但他更想活着,想心里踏实。
“我……我不知道。”陈亮痛苦地抱住头,“五百块……很多。我爹娘……很辛苦。柳七爷说,干成了,以后就没人敢小看我……可是……可是我害怕……我怕死,怕再像上次那样……我也怕……怕对不起您……”
他语无伦次,将内心的挣扎和盘托出。
孙老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将石臼放到一边,目光平静地看向陈亮:“小友,你可知,何为‘安身立命’?”
陈亮茫然地抬起头。
“安身,需有遮风避雨之所,果腹暖身之食。立命,则需心有所定,行有所止。”孙老缓缓道,“柳七予你之‘安身’财,或可解一时之急。然其道,凶险诡谲,以尔眼下之心神气血,如幼童舞利刃,未伤敌,先伤己。此非立命之道,实乃取死之途。”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生机勃勃的草药园:“老夫行医数十载,见过太多人,为求速效,滥用虎狼之药,或贪图捷径,误入旁门左道。结果,往往是旧疾未除,又添新伤,乃至元气耗尽,回天乏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养病如是,做人,亦如是。”
孙老转过身,目光深邃地看向陈亮:“你师傅传你技艺,是望你以音律安魂慰灵,而非恃强凌弱,更非与阴邪之物纠缠不清。你若心术不正,根基不稳,纵有通天之能,亦终将被其反噬。那日你失控,便是明证。”
“那……那我还能吹唢呐吗?”陈亮忍不住问出了心底最深的恐惧和一丝不甘。
“为何不能?”孙老反问道,“音律本无正邪,在乎用者之心。你若心定神闲,唢呐可奏喜庆之音,可慰丧葬之悲,亦可抒胸中块垒。但你若心藏怨毒,神思不属,即便吹奏最寻常的曲子,也难免引人不安,甚至招惹是非。”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关键在于这里。先修心,再练技。心若光明,则邪祟不侵;心若蒙尘,则处处皆魔。”
孙老的话,如同拨云见日,让陈亮混沌的脑海清晰了不少。他明白了,问题不在于那杆唢呐,而在于他自己。他现在最需要的,不是去冒险证明什么,而是让自己的心先安定下来,让身体恢复过来。否则,一切都是空中楼阁。
想到柳七爷那算计的眼神和棉纺厂那诡异的传闻,再对比孙老这段时间无私的救治和耐心的开导,孰是孰非,高下立判。那五百块虽然诱人,但要用自己的性命和可能永堕黑暗的风险去交换,代价实在太大了。
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伴随着深深的疲惫,涌上陈亮心头。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孙老,我明白了。”陈亮的声音虽然依旧虚弱,却多了一丝坚定,“这活儿,我不接了。我就留在您这儿,安心养病。以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孙老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之色,点了点头:“如此甚好。虚邪贼风,避之有时。恬惔虚无,真气从之。精神内守,病安从来?你好生歇着吧,午间我再与你行一次针。”
孙老离开后,陈亮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虽然未来的路依旧迷茫,但至少,他避免了一个显而易见的深渊。他重新躺下,这一次,没有再胡思乱想,而是很快陷入了沉沉的、无梦的睡眠。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做出这个决定的同时,镇东头老槐树下的茶馆里,柳七爷听完一个伙计的耳语后,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将手中的茶碗重重顿在桌上。
“敬酒不吃吃罚酒……”他眯着眼,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的光芒,“看来,得让他知道知道,有些路,不是他想躲就能躲得掉的……”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但一丝危险的暗流,已经开始悄然涌动。陈亮以为的安稳,或许只是暴风雨前短暂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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