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馆的日子,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流涌动。
陈亮安顿下来后,生活陡然变得规律。每天清晨,他依旧雷打不动地早起,在宿舍内凝神调息,锤炼那口日渐精纯的真气。白天,则按照李干事的安排,前往那间简陋的“录音室”进行所谓的“采录”工作。
李干事对此事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热情和效率。录音第二天就正式开始了。过程很枯燥:陈亮对着那个老旧的麦克风,吹奏一些指定的,或者他自己提出的,相对常见的唢呐曲牌。多是些喜庆的《百鸟朝凤》选段、哀婉的《哭皇天》片段,或是地方戏曲里的过场牌子曲。李干事则坐在一旁,守着那台沙沙作响的双卡录音机,不时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表情专注,偶尔会推一推眼镜,要求陈亮“再来一遍,情绪再饱满些”或者“这个转折处的吹奏技法,能不能详细说说?”
起初,陈亮极为谨慎,只展示最普通、最大路的技艺,音律中绝不掺杂丝毫内息与灵觉,吹奏得中规中矩,甚至刻意显得有几分匠气。他扮演着一个“技艺尚可、但见识有限”的乡下唢呐手角色。
李干事似乎也并不急切,耐心地收集着这些“基础资料”。但陈亮能敏锐地感觉到,那双镜片后的眼睛,始终在细致地观察着他,尤其是他持唢呐的手指力度、换气时的细微节奏、以及吹奏到某些特定高音或颤音时,眉宇间不自觉流露出的专注神态。
这种观察,并非纯粹的音乐研究,更像是一种……审视和评估。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李干事带来了一本泛黄的、线装的手抄工尺谱,纸张脆薄,边角磨损严重。
“小陈啊,你看看这个。”李干事将谱子小心地摊在桌上,指着其中一页,“这是馆里早年从一位老艺人那里收集来的残谱,据说是什么‘祭河神’用的古曲,叫《浪淘沙》,很多地方已经遗失了,调子也很怪。你试试看,能吹出来吗?”
陈亮心中一动,凝神看去。谱上的工尺符号确实古老,旋律走向诡奇,多处音程跳跃极大,且标注了一些奇怪的呼吸符号和力度标记,与他看过的《玄音谱》残页和无名册子上的某些记载,竟有几分隐隐的契合!这绝非普通的祭祀乐曲,其音律结构,隐隐带着一种沟通、引动某种“力量”的意图。
这是个试探!李干事在试探他的底细!
陈亮面上不动声色,拿起谱子仔细端详,眉头微蹙,半晌才为难道:“李干事,这谱子……太老了,好多符号看不懂,调子也拗口,我怕吹不好,糟蹋了东西。”
“没关系,试试看嘛,吹个大概旋律就行。”李干事笑容温和,眼神却带着鼓励和不容拒绝。
陈亮知道推脱不过,便拿起唢呐,依着谱子,刻意吹得磕磕绊绊,音准飘忽,气息也控制得断断续续,将一曲原本可能蕴含玄妙的古调,吹得支离破碎,平淡无奇。
一曲吹罢,李干事脸上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失望,但很快又恢复笑容:“嗯,是有点难,看来这曲子确实失传了。没事,我们慢慢研究。”他收起谱子,没再强求。
但这次试探,让陈亮更加确信,李干事的目的绝不单纯。他不仅对特殊的唢呐技艺感兴趣,更可能在寻找某些特定的、可能与“非常”力量相关的古谱遗音。
与此同时,陈亮并没有忘记真正的威胁——龙五爷。他利用在文化馆的相对安全的环境和空闲时间,开始暗中行动。他不能大张旗鼓地打听,那样容易打草惊蛇。他采取了一种更隐蔽的方式:观察和倾听。
文化馆有个小小的阅览室,订有几种本地的报纸。陈亮便以“学习”为名,经常泡在里面,翻阅近几年的旧报纸合订本。他重点关注社会新闻版块,尤其是那些涉及意外死亡、失踪或悬案的报道,试图寻找与“小蝶”、与百乐门(或其前身戏园)可能相关的蛛丝马迹。
他还留意馆里一些老员工的闲聊。这些老同志大多清闲,喜欢聚在一起喝茶聊天,忆往昔峥嵘岁月。陈亮便默默坐在不远处看书,耳朵却竖得老高。从他们零碎的交谈中,他确实听到一些有用的信息:比如西关那片地界,旧社会确实是戏园茶馆林立,三教九流混杂;比如龙五爷年轻时是混码头的,后来靠承包工程发家,再后来才开了百乐门,手段狠辣,背景复杂;又比如,百乐门那栋楼,翻修前确实死过人,但具体怎么回事,众说纷纭,有人说是在台上猝死的名角,有人说是被逼债自杀的琴师,都语焉不详。
这些信息琐碎而模糊,但像拼图一样,逐渐勾勒出龙五爷及其地盘的大致轮廓。然而,关于“小蝶”这个具体名字和几十年前的命案,却始终没有确切的线索。时间过去太久,知情者恐怕寥寥无几,即便有,慑于龙五爷的淫威,也绝不敢轻易开口。
这天傍晚,陈亮从阅览室出来,心情有些沉重。调查陷入了僵局。没有确凿的证据,仅凭小蝶怨灵的一面之词,根本不可能扳倒龙五爷。而李干事那边的试探越来越明显,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信步走到文化馆后院,这里有个荒废的小花园,草木凋零,更显寂寥。他坐在石凳上,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下意识地摸向怀中,那本无名册子硬硬的封面带来一丝冰凉。
实力!还是实力不够!如果他有足够的力量,何须如此隐忍调查?如果他能更深入地掌握音律的奥秘,或许就能从小蝶残留的怨念中提取更多信息,或者……能有其他办法找到证据。
他正沉思间,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劳动布工作服、头发花白、佝偻着背的老头,拎着扫帚和簸箕,慢吞吞地走进了小花园,开始清扫落叶。这是文化馆的勤杂工,大家都叫他老宋头,平时沉默寡言,几乎没什么存在感。
陈亮起初并没在意。但当老宋头扫到他附近时,似乎是无意中抬起头,混浊的老眼瞥了陈亮一眼,又迅速低下头,继续扫地,嘴里却用极低的声音,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
“西门外……老城墙根……瞎眼阿四……以前在……庆丰园……拉过弦子……”
声音很轻,很快就被扫帚的沙沙声掩盖。
陈亮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看向老宋头!但老宋头仿佛什么都没说过,依旧不紧不慢地扫着地,慢慢挪到了花园另一头。
西门老城墙根?瞎眼阿四?庆丰园?!
庆丰园!陈亮脑中如同闪过一道电光!他之前在旧报纸上看到过!那是百乐门现址更早之前,几十年前西关一带最有名的戏园之一!后来毁于战火!这个扫地的老宋头……他是在提醒我?!他知道我在查什么?!
陈亮的心跳骤然加速。他强压下立刻冲过去追问的冲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老宋头显然有所顾忌,只能用这种隐晦的方式传递信息。不能急,不能暴露他!
他默默记下了这几个关键词,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西门外老城墙根,瞎眼阿四……这或许是一条新的、至关重要的线索!
他看了一眼老宋头佝偻的背影,心中充满感激。这个看似不起眼的老人,恐怕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天色渐暗,陈亮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老宋头,转身离开。他决定,明天就想办法,去西门老城墙根,会一会那个“瞎眼阿四”。
新的线索出现,意味着新的风险,也意味着,距离揭开龙五爷罪行的真相,或许又近了一步。而文化馆这看似平静的避风港,其下的暗流,也愈发汹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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