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的天空,仿佛被一层无形的、混合着尘土与绝望的灰霾所笼罩。
苏俊朗提出的“军管配给制”,在牛金星主导的文官系统那充满私欲和怠惰的执行下,如同一剂药力猛烈的虎狼之药,非但未能疏通经络、起死回生,反而加剧了机体的腐败和混乱,最终沦为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和新的盘剥工具。
市面上的粮价在黑市与官价的双重扭曲下愈发畸形,底层士兵和百姓领到的配给口粮不仅数量稀少,且多是霉变掺沙的劣物,怨气如同地下奔涌的岩浆,在沉默中积蓄着爆发的能量。
站在军工坊的了望台上,苏俊朗能清晰地感受到这座城池脉搏的紊乱与衰竭。
短暂的配给尝试,如同给一个垂死的病人打了一针强心剂,短暂的痉挛过后,是更深沉的死寂。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任何形式的配给和管制,都只能是极端情况下的权宜之计,绝非长久之策。
一个政权,尤其是一个志在夺取天下的政权,其生命力绝不在于能抢来多少、分掉多少,而在于能否创造财富,恢复生产,让经济的血脉重新流动起来。
“堵不如疏,掠不如生。”
这个简单的道理,在后世是常识,在这个视掠夺为天经地义的乱世,却近乎是天方夜谭。
但苏俊朗没有退路。
眼睁睁看着自己参与缔造的这个新生政权,在经济的泥潭中越陷越深,坐视其走向内爆的结局,他做不到。
即便明知前路艰难,甚至可能再次自取其辱,他也必须发出最后的警告,献上他认为唯一可行的正道。
他再次将自己关在密室之中,摒弃了所有急功近利的短期方案,转而构思一份着眼于长远、旨在恢复元气、培育根基的经济发展方略。
这一次,他不再仅仅针对粮食危机,而是试图从更根本的层面,为大顺政权勾勒出一条从“流寇”向“治国”转型的艰难路径。
灯火下,他铺开纸张,笔墨饱蘸着沉重的心绪与微弱的希望,开始书写。
这份奏章,他写得格外用心,力求条理清晰,论证充分,将现代经济管理的朴素思想,用这个时代能够理解的语言包装起来。
奏章的核心,围绕“鼓励工商、恢复生产”展开,提出了三项具体建议:
“其一,保护工匠,恢复百业。”
他写道,
“洛阳乃至河南,本为天下通衢,工巧繁盛。
然经战乱,工匠或死或逃,百业凋零。
当务之急,须大力招抚、优待工匠。
可颁下王令,给予优秀匠人特殊待遇,免其徭役,赏其技艺,授以‘工师’之名号。
由王府出面,组织他们恢复陶瓷、纺织、冶炼、造纸等民生所需之产业。
初期或可由王府提供原料、包销产品,待市场复苏,再逐渐放开。
工匠有活路,则器物可成;
器物可成,则交换可兴;
交换兴,则市井活。”
“其二,鼓励商贸,流通血脉。”
这是针对市场死寂的关键。
“须主动营造安全、有序的商贸环境。
公告周边州县,凡来洛阳交易之商贾,闯军提供路途保护,入城减免部分市税、关税。
设立官办市集,派兵维持秩序,严厉打击欺行霸市、抢劫勒索之行径。
允许民间开设店铺,只要依法纳税,便予以保护。
商路通,则物资可聚;
物资聚,则物价可平;
物价平,则民心可安。”
“其三,整顿金融,重树信誉。”
直面最棘手的货币问题。
“当前劣币泛滥,信誉尽失,非雷霆手段不能整顿。
可尝试由闯王府主导,发行新币。
精选良铜,足斤足两,铸以精美纹样,刻‘新顺通宝’字样,定为官方唯一合法货币。
以王府库藏金银或未来税收为担保,承诺足值兑换。
同时,严厉禁绝私铸劣钱,限期收缴旧币,按一定比例(哪怕较低)兑换新钱。
此举虽初期艰难,耗费颇巨,然一旦新币信誉建立,则金融可稳,市场可信,长远之利,不可估量。”
他在奏章最后恳切地强调,这些措施见效虽慢,却是“固本培元”之策,是真正摆脱“流寇”习气、走向“王业”的基石。
与其耗尽库存去支撑一场不知胜负的远征,不如先扎扎实实经营好河洛根本之地。
写罢,他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将奏章密封好,这一次,他选择了相对正规的渠道,通过王府的文书递送系统呈报,希望能被郑重对待。
然而,奏章送入银安殿,便如同泥牛入海,再无回音。
此刻的福王府内,是怎样的光景呢?
李自成正全身心沉浸在他人生最辉煌的时刻。
“新顺王”的冕旒虽已戴上,但登基大典的余热未散,各种繁琐的礼仪、封赏、以及最重要的——
下一步“北伐京师、直捣黄龙”的军事部署,占据了他全部的精力。
他满脑子都是横扫千军、坐上北京龙椅的宏图霸业,对于“工匠待遇”、“商税减免”、“铸新钱”这些琐碎无比、且听起来遥遥无期的“文绉绉”的事情,他本能地感到厌烦和不解。
在他看来,有了刀把子,什么东西抢不来?
何必费那个劲去慢慢生产?
而牛金星,这位“开国宰相”,正忙于巩固自己的权位,忙于安排亲信,忙于起草各种彰显新朝气象的文书告示,更忙于揣摩和迎合李自成那颗急于求成的心。
当他看到苏俊朗这份洋洋洒洒、充满“保护工匠”、“鼓励商贸”字眼的奏章时,嘴角不禁撇起一丝讥诮的冷笑。
“迂腐!
书生之见!”
他将奏章随手扔在堆积如山的文书最底层,对身旁的心腹嗤笑道,
“如今王业初创,正宜乘胜进军,以雷霆万钧之势扫荡寰宇!
苏俊朗却在此大谈什么工商末技,缓不济急!
等咱们拿下了北京城,整个天下都是陛下的,何愁没有工匠商人来投?
何必此刻浪费精力于这些微末之事?
真是看不清大势!”
在这对君臣眼中,苏俊朗的奏章,完全是不合时宜的“书生之见”,是“缓不济急”的空谈。
他们追求的,是立竿见影的军事胜利和权力扩张,是攻城掠地带来的即时快感和巨大缴获。
建设?
生产?
那太慢了,太麻烦了,远不如掠夺来得直接痛快。
他们的思维,依然牢牢禁锢在“流寇”的逻辑里,从未真正想过如何经营一个可持续的政权。
几天后,苏俊朗通过隐秘渠道得知,他那份倾注了心血的奏章,连被李自成御览的资格都没有,便被牛金星以“琐务冗杂,勿扰圣虑”为由,直接束之高阁,归类于无关紧要的废纸堆中。
得知这个消息时,苏俊朗正站在熙熙攘攘却又死气沉沉的洛阳街市一角。
他并没有感到太多的愤怒,反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凉和绝望。
最后一丝幻想,彻底破灭了。
他看着眼前混乱的景象:衣衫褴褛的百姓在空荡荡的米店前徘徊,几个兵痞正在殴打一个试图用劣钱买布的妇人,远处传来工匠铺子被强行“征用”的呵斥声……
这一切,都与他奏章中描绘的那个有序、生产、流通的图景,形成了尖锐而残酷的对比。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意识到,自己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牛金星,而是整个建立在流寇逻辑上的政权机器。
这个机器的每一个齿轮,都浸透着掠夺的基因,根本没有容纳任何建设性、生产性思维的土壤。
他空有超越时代的见识和解决问题的蓝图,却像是在对一块冰冷的顽石布道。
“我错了…”
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带着一丝苦涩的自嘲,
“我总以为,可以用知识和理性去引导,去改良…却忘了,掠夺永远比生产容易,破坏永远比建设简单。
他们的目光,被眼前的金银和虚幻的王冠所蒙蔽,从未…从未真正看到过洛阳之后的日子。”
他想起了那句在后世耳熟能详的话,此刻却感到无比沉重和悲凉: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而这个新生政权的根基,从它诞生的那一刻起,就是建立在流沙和掠夺之上的,是烂的。”
他明白了,这个政权的经济困境,绝非任何技术性方案所能解决。
这是基因里的缺陷,是命运注定的死结。
那无形的经济绞索,正在一点点勒紧,而手握绞索另一端的人,却还在狂欢舞蹈,对近在咫尺的窒息浑然不觉。
而这经济的彻底崩溃,将为即将到来的、更大的灾难——
比如一场在营养不良和卫生恶化中悄然滋生的瘟疫——
铺平道路,届时,这个政权将没有任何资源和能力去应对。
苏俊朗站在喧嚣而绝望的街头,仿佛一个孤独的先知,预见了终将到来的毁灭,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历史的车轮,朝着既定的深渊,轰然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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