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塔赫摩斯那番以事实为剑、以数据为盾的、堪称教科书级别的朝堂反击，其威力，并不仅仅是让阿赫摩斯本人哑口无言、颜面尽失那么简单。
它更像是一股强大而理性的、无法抗拒的逻辑洪流，狠狠地、毫不留情地，冲刷了整个议政大殿之内，所有官员们那颗原本被恐惧、被迷信、被阿赫摩斯那充满了煽动性的言语所搅得浑浊不堪的头脑。
当事实与历史，以一种如此清晰、如此不容置疑的方式，被赤-裸裸地呈现在众人面前时，那原本还甚嚣尘上的、所谓的“天神之怒”、“异邦灾星”之类的言论，便如同阳光之下，那些阴沟里见不得光的、肮脏的冰雪一般，迅速地、可笑地，消融得无影无踪。
首席谋士，这位一直以来都以温和、博学形象示人的老人，在用他那出人意料的雷霆手段，为自己的君王，从“事实”与“逻辑”的层面上，彻底扫清了所有的障碍之后，便再次恢复了他那古井无波的、属于学者的沉静。
他缓缓地，将那卷已经完成了它神圣使命的莎草纸卷宗，重新仔细地捆好，然后，对着王座之上的拉美西斯，再次深深地、恭敬地，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鞠躬礼。
随即，他便迈着他那沉稳而从容的步伐，缓缓地，退回到了他原本所属的、文官之首的位置之上，仿佛刚才那个在谈笑之间，便将一位权倾朝野的首席神官，逼入绝境的、锋芒毕露的辩士，根本就不是他本人一样。
他退下了。
然而，他所留下来的，那片因为事实的真相、而变得无比清晰、却又无比尴尬的权力真空地带，却使得整个大殿，陷入了一种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加诡异、也更加令人窒息的、极致的沉寂之中。
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事先排练过一般，不约而同地，从刚刚退下的普塔赫摩斯的背影之上，缓缓移开。然后，齐刷刷地，聚焦到了另一位，自始至终，都站在神职官员队列最前方，却从未发一言的、如同黑色玄武岩雕像般，沉默而庄严的身影之上。
卡纳克神庙群，最高等级的大祭司，梅杰杜。
他是底比斯，乃至整个上埃及地区，无可争议的宗教领袖。是除了端坐于王座之上的法老之外，理论上，距离神明最近的、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凡人。
如果说，普塔赫摩斯，代表的是属于“人”的、世俗的智慧与逻辑。
那么，梅杰杜，他所代表的，便是属于“神”的、信仰的最终裁决。
在这场由“神罚论”所掀起的、惊心动魄的朝堂博弈之中，普塔赫摩斯用无可辩驳的事实，赢得了“道理”层面的、压倒性的胜利。但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只要“信仰”这个根基性的问题，没有得到最终的、权威的解释，那么，阿赫摩斯今天所种下的那颗名为“恐惧”与“怀疑”的毒种，就依然有可能，在那些愚昧的、看不懂复杂数据的普通民众心中，继续生根、发芽。
所以，现在，该轮到梅杰杜了。
他的话，将为今天这场惊心动魄的、关于天意与人祸的争论，进行最终的、一锤定音的……神学定性。
就连端坐在王座之上的拉美西斯，此刻，也将他那充满了威严与镇定的目光，投向了这位自己一直以来都颇为敬重的、真正的宗教智者。他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的紧张。因为他相信，梅杰杜，这位能够真正沉下心来，与自己一同探讨星辰运转规律的、真正的智者，一定能够看清，今天这件事背后，那如同金字塔般清晰的、事实的本质。
而站在大殿中央，那个几乎已经被全世界所抛弃的、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摇欲坠的身影——阿赫摩斯，也在这一刻，猛地、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抬起了他那张早已毫无血色的、灰败的老脸！
他用他那双因为绝望、而显得有些涣散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盯住了梅杰杜那张如同戴着黄金面具般、毫无表情的脸！
他的心中，燃起了最后一丝，疯狂而扭曲的希冀！
梅杰杜！对！还有梅杰杜！
这个老家伙，一向都以尊崇传统、敬畏神明为自己的最高行事准则！他……他一定……他一定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法老用那套所谓的“科学”与“数据”，来如此地、轻慢地，践踏属于神明的威严！
他一定会站在我这边的！
只要……只要他肯开口，哪怕只是说一句，“此事确有蹊跷，需重新审视神意”，那么，我今天，就还没有完全输！我就还有翻盘的希望！
整个宏伟的议政大殿，安静得，仿佛连一粒微尘，从高高的穹顶之上，缓缓飘落到光洁的石板地面上的、那微不可闻的声响，都能够被清晰地捕捉到。
所有的人，无论是法老，是权臣，还是那些微不足道的小官吏，都在这一刻，屏住了自己的呼吸，用一种近乎于等待神谕降临般的、充满了期盼与敬畏的目光，注视着那个唯一的、沉默的焦点。
然而，梅杰杜，却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他依旧微闭着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深邃的眼睛。他那如同干枯的树枝般、却又充满了力量的右手，紧紧地，握着那柄顶端镶嵌着一颗巨大天然水晶的、象征着智慧与神权的白银权杖。他整个人，都仿佛已经进入到了一种物我两忘的、深沉的禅定状态之中，似乎他的灵魂，早已脱离了这具苍老的、凡俗的躯壳，正在那凡人所无法窥探的、神明的领域之中，与那些伟大的、永恒的存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庄严的沟通。
时间，在这样一种充满了神秘宗教仪式感的、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缓慢地流淌。
阿赫摩斯那颗本已悬到嗓子眼的心，随着这无尽的等待，跳动得愈发剧烈。他额角的冷汗，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不断地渗出，然后，顺着他那如同刀削斧凿般的、深刻的皱纹，缓缓地，滑落。
终于，就在阿赫\/\/摩斯那最后一丝希冀，都几乎要被这漫长的沉默，所彻底磨灭殆尽的时候。
梅杰杜，他那如同蝶翼般轻薄的、苍白的眼睑，缓缓地，颤动了一下。
然后，他睁开了，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深邃、怎样苍老，却又怎样清澈、怎样充满了无尽智慧的眼睛啊！
当那双眼睛睁开的刹那，整个大殿之内，所有的人，都下意识地，感到自己的灵魂，仿佛被一股无形的、温和的、却又无比浩瀚的力量，给轻轻地、彻底地，洗涤了一遍。
梅杰杜那深邃的、仿佛蕴含着整片星空的目光，缓缓地、不带丝毫烟火气地，扫过了阶下那一张张充满了期盼与敬畏的脸，扫过了阿赫摩斯那张因为过度紧张、而显得有些扭曲的、惨白的老脸，最终，他将目光，落在了王座之上，那位年轻的、正平静地与他对视的君主的身上。
他的嘴角，缓缓地，向上牵起了一个，极淡的、充满了慈悲与智慧的、如同莲花般绽放的微笑。
然后，他那苍老、平稳、却又带着一种如同从遥远神域传来般的、能够瞬间安抚所有焦躁人心的、庄严的、神圣的声音，缓缓地，在死寂的大殿之内，响了起来。
“尼罗河，是我们所有埃及子民的、共同的母亲。”
他的声音不高，却仿佛拥有着某种奇特的、能够直接穿透耳膜、直抵灵魂深处的魔力。
“她的每一次涨落，她的每一次呼吸，都蕴含着，我们伟大神明的，神圣的旨意。这一点，毋庸置疑。”
听到这里，阿赫摩斯那双本已黯淡下去的眼睛里，猛地，重新爆发出了一团垂死挣扎般的、明亮的光！
他说“蕴含着神意”！他说了！他果然是站在我这边的！
然而，下一秒，梅杰杜那不疾不徐的话锋，便如同尼罗河之上，那最老练的舵手，在避开了一处看似平静的、实则暗流汹涌的险滩之后，猛地，一个优雅而精准的、一百八十度的急转！
“但是……”他的语气，依旧平缓，但其中的内涵，却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般的变化，“我们伟大的、如同太阳般永恒的神明的旨意，又岂是……我们这些渺小的、如同尘埃般的凡人，能够如此轻易地、如此武断地，去妄自揣度的呢？”
阿赫摩斯脸上那刚刚绽放开来的、病态的笑容，瞬间，便僵硬在了那里。
“有时候……”梅杰杜的声音，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猛然变得高昂、洪亮了起来！那声音，如同卡纳克神庙正午时分，被祭司们同时敲响的、巨大的青铜圣钟，庄严，肃穆，充满了震慑人心的、神圣的力量！
“有时候，洪水，它不是愤怒！而是……考验！”
“我们的众神，之所以会降下这些，看似无法预测的试炼。其目的，不是为了惩罚！而是为了……考验他们的子民，是否拥有着，足以抵御风浪的、坚韧不拔的意志！更是为了……考验我们埃及的、由他们亲手所拣选的统治者，是否拥有着，足以引领我们，走出迷雾的、超凡脱俗的智慧！”
梅杰杜猛地将手中那柄水晶权杖，向着地面，重重一顿！
“咚！”
一声沉闷却又无比清晰的、仿佛直接敲击在所有人灵魂之上的巨响，在大殿之内，轰然回荡！
“如果！”他的声音，如同雷霆，“我们的法老，仅仅因为眼前这一点点，甚至没有伤害到任何一个子民性命的，小小的波澜。就惊慌失措地，轻易地，放弃了那条，经过事实证明，能够让我们埃及，变得更加富强、更加富饶的，正确的、光明的良法！那！才是对我们伟大的、赐予了他无上智慧与无畏勇气的众神，最大！最大！最大的不敬！”
“因为，那意味着，他，辜负了众神，对他的期望！他，背弃了众神，赐予他的，那份沉甸甸的、名为‘勇气’与‘智慧’的神圣礼物！”
说到这里，他那双如同星辰般明亮的、充满了无尽智慧的眼眸，缓缓地、带着一丝几乎不易被察觉的、冰冷的警告之意，转向了身边那个，早已被他这番堪称是“神级”的、偷天换日般的“神学阐释”，给彻底惊呆了的……阿赫摩斯。
“用我们凡人那充满了局限性的、卑微的恐惧，去妄自揣测我们神明那如同宇宙般浩瀚的、伟大的胸襟。这种行为的本身，就是一种，对神明最大的……僭越。”
“阿赫摩斯大人。”梅杰杜的声音，再次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宗教领袖的、最终的裁决之力，“我们，作为神明的仆人，现在最应该做的，不是在这里，毫无根据地，去质疑我们的君王，去指责无辜的功臣。”
“我们应该做的，是在我们这位，已经被证明了，拥有着足以战胜‘考验’的、非凡智慧的法老的带领之下。团结一致，众志成城地，去战胜这一次，由众神所降下的、小小的‘考验’。并用我们的实际行动，来向我们伟大的众神，证明——我们埃及的子民，我们法老的子民，是绝对！配得上！他们那永恒的、不朽的庇佑的！”
“完了……”
当听到梅杰杜，将这一切，都轻描淡写地，定义为“神的考验”的那一刻。
阿赫摩斯那颗本就已经冰凉的心，瞬间，便如同坠入了尼罗河最深处的、万年不化的寒冰之中，彻底地，碎裂成了亿万片的、绝望的冰晶。
“全……全都完了……”他的内心，在无声地、凄厉地哀嚎着，“梅杰杜……梅杰杜这个……这个比普塔赫摩斯，还要阴险、还要狡猾的老狐狸！”
他没有一句，是直接在支持拉美西斯，更没有一个字，是在直接反驳我！
但是！他却用一种，我根本无法去辩驳的、更高的、属于“神学解释权”的逻辑，把这一切，都轻飘飘地，定义为了……“神的考验”！
这样一来，拉美西斯的所有改革，就都变成了“应对考验的智慧”！而我……我再敢多提一个字关于“神罚”的言论，我就是在……我就是在质疑神明降下考验的“神圣意图”！我就是在公然地、与“神”作对！我就是在……动摇整个埃及，去战胜“考验”的、“军心”啊！
他……他这根本就不是在支持谁！他这是……他这是用神明的名义，把我所有的、能够用来反击的道路，全都给……封死了！彻底地、永久地……封死了！
梅杰杜这番掷地有声的、充满了大智慧的、堪称是力挽狂澜的“神学阐释”，如同最后一道，也是最有力的一道，神圣的封印，彻底地，为今天这场惊心动魄的朝堂之争，画上了一个，完美的、不容置疑的句号！
当他的话音，落下的那一刻。
那些原本还在摇摆、还在观望的大臣们，瞬间，便如同醍醐灌顶一般，彻底地，明白了过来！
“噗通！”
“噗通！”
“噗通！”
不知是谁，第一个带头。紧接着，大殿之内，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整齐划一的、沉重的跪地之声！
短短数息之间，除了那几个早已面如死灰、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般、瘫软地站立着的阿赫摩斯的死忠党羽之外，其余所有的文武百官，全都恭敬地、虔诚地，五体投地般地，跪伏了下去！
他们用一种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对君王那“非凡智慧”的、发自内心的崇敬的、狂热无比的声音，山呼海啸般地，高呼了起来！
“法老英明！法老英明！是法老的智慧，引领我们看清了神明的考验！”
“感谢神恩！感谢众神降下考验，让我们得以亲眼见证，我们拥有一位，何等睿智的圣君！”
阿赫摩斯，和他身边那几个寥寥无几的、早已魂不附体的党羽，就那样，孤零零地、无比突兀地，站立在这片由狂热的跪拜与山呼所组成的、广阔的海洋中央。
他们，仿佛，已经被整个世界，给彻底地、无情地，抛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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