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比大师离开苏沫的“秘密工坊”时,已是深夜。他怀揣着那几卷莎草纸,脚步匆匆,仿佛怀中抱着的不是图纸,而是一团足以燎原的火焰。他一夜未眠,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就着昏黄的烛火,反复研究着那些颠覆了他数十年认知的线条与符号,时而紧锁眉头,时而又如孩童般用手指比划着,口中念念有词。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整个王室工坊便被一阵急促的钟声唤醒。
工坊内最大的棚屋里,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棚屋中央,一张由整块雪松木打造的巨大工作台上,铺着那几卷散发着墨香的莎草纸。十几名埃及最顶尖的匠人围在桌旁,沉默不语,但气氛却剑拔弩张。他们是各自领域的王,是技艺的化身,此刻却被召集于此,审视着几张在他们看来近乎荒诞的图纸。
伊比大师站在主位,脸色肃穆。他能感受到三股最强大的质疑气场,如同三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左手边,是木工大师卡巴。他年近花甲,双手布满了与木头打了一辈子交道留下的老茧和伤痕,眼神如同最精密的卡尺,能看出一根横梁上最细微的形变。他正眯着眼,审视着水车的图纸,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老资格的轻蔑。
右手边,是青铜大师阿蒙。他身材魁梧如熊,浑身肌肉虬结,仿佛是用青铜汁液浇筑而成。他盯着织布机图纸上的弹射装置,鼻孔里喷出不屑的热气,在他看来,这柔软的木头根本配不上他所掌控的、拥有雷霆之力的金属。
正对面,是绳索大师赛特。他瘦削而阴郁,手指修长得像蜘蛛的腿,据说能感知到一根缆绳内部最微小的断裂纤维。他正把玩着滑轮组的草图,眼神里充满了对这种“旁门左道”的挑剔。
“伊比,”终于,卡巴大师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老木在摩擦,“你把我们都叫来,就是为了看这个?”
他伸出一根手指,点在水车的轮辐上,语气平淡,却字字如锤。
“按照我们祖辈传下来的‘三指承重’原则,如此巨大的轮盘,轮辐的厚度至少要有我三根手指并起来那么粗。可这张图上画的,连我一根小指都不到。”他从旁边拿起一块做废的乌木料,在桌角轻轻一磕,“咔嚓”一声,木料应声而断,“看到没有?这就是你这‘神女的设计’在尼罗河的水流冲击下,不出一个时辰的下场。”
阿蒙大师发出一声粗野的哄笑,他拿起一块他亲手铸造的、巴掌大的青铜锭,随手扔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木头?就这种脆弱的东西,还想玩出花样?”他指着织布机图纸,声音如同打铁般铿锵有力,“伊比,你告诉我,让木头自己把梭子‘弹’出去?这是什么巫术?力从何来?难道是神女殿下在上面吹了一口气吗?别开玩笑了!想要速度和力量,就得用我的青铜!用坚硬的齿轮和杠杆!这种软绵绵的设计,是对力学之神普塔最无知的亵渎!”
赛特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将那张滑轮组的草图推到伊比面前。
“伊比,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他慢悠悠地说道,“图上这种用法,一根绳子,要在两个轮子上绕来绕去,还要吊起重物。你算过它一个来回要承受多少次弯折和摩擦吗?我最好的、浸泡了七七四十九天鳄鱼油的椰枣纤维绳,用来拉动法老的太阳船,十年都不会断。但如果用在你这个‘戏法’上,我保证,不出三天,它就会变成一堆无用的烂麻。”
三位大师一开口,棚屋里顿时炸开了锅。其余的工匠们纷纷附和,他们尊敬伊比,但他们更信奉自己摸索了一辈子的经验和规则。这些图纸,无疑是对他们整个知识体系的公然挑战。
面对三方围攻,伊比大师却异常平静。他缓缓扫视众人,昨夜的震惊和激动已经沉淀为一种坚不可摧的信念。
“卡巴,阿蒙,赛特,我的朋友们。”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嘈杂,“你们说的,都有道理。如果按照我们过去所知的一切,这些设计,确实是荒诞的,是注定要失败的。”
他话锋一转,眼中射出锐利的光芒。
“但,我们过去所知的一切,就是全部的真理吗?”
他没有给众人反驳的机会,而是从怀中取出了那个简陋的滑轮组模型。
“赛特,你说你的绳索经不起摩擦。那么,在它断掉之前,你愿不愿意亲眼看一看,它能创造出什么样的奇迹?”
他将模型递给赛特。赛特冷哼一声,不情愿地接了过来。当他学着伊比的样子,只用了两根手指就将那个沉重的木块轻松吊起时,他那张阴郁的脸瞬间凝固了。他猛地抬头看向伊比,眼中充满了无法用语言形容的震惊。
“这……这股力量……它从哪里来的?”他喃喃自语,反复拉动着绳索,似乎想要找出其中的机关。
卡巴和阿蒙也变了脸色,一把抢过模型。当他们亲手感受到那股不可思议的“省力”之感时,两位大师的表情比见了鬼还要精彩。阿蒙那粗壮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捏着细细的麻绳,脸上的表情混合着迷茫、震撼和一丝被颠覆了信仰的恐惧。
“现在,”伊比的声音再次响起,“还觉得神女殿下的图纸是戏法吗?”
他没有停下,又从桌下拿出了一个更简单的模型:一根细长的木棍,中间垫着一块小石头。
“卡巴,你说这水车的力臂太脆弱。”他将一端压在一块大得多的木块下,然后在另一端轻轻一按,“你看,我只用一根手指,就能将我无法搬动的重物撬起来。神女殿下说,这叫‘支点’。我们不是在对抗力量,而是在‘欺骗’它,让它为我们走更长的路。”
整个棚屋死一般寂静。所有的匠人都呆呆地看着那两个简陋到近乎可笑的模型,以及它们所展示出的、神迹般的效果。他们引以为傲的经验法则,在这一刻,被一种更底层、更纯粹的“真理”击得粉碎。他们的世界观,正在崩塌和重建。
最终,卡巴大师缓缓地、郑重地拿起那张水车的图纸,用他那双最能感受木材质地的手,轻轻抚摸着上面的线条,仿佛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我……收回我刚才的话。”他沙哑地说道,“我需要工坊里最好的雪松木,还有最坚韧的皂荚木。或许……或许我们可以试试。”
伊比大师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变革的火焰,已经点燃。
然而,将神迹变为现实的过程,远比想象中要艰难。织布机原型的攻关小组,几乎成了整个工坊的“血泪史”。
第一台原型机,完全按照图纸的尺寸,由卡巴亲自操刀,选用最坚硬的乌木制作。当伊比大师坐上织机,满怀期待地踩下踏板时,那根被寄予厚望的弹射臂,只是软绵绵地动了一下,将织梭毫无生气地推了出去,滑行不到一半就停住了。
“我就说了,木头是死的!”阿蒙在一旁抱臂冷笑,声音里充满了“我早知如此”的得意。棚屋里,气氛瞬间降到冰点。年轻的工匠们脸上写满了失望,他们刚刚建立起来的信心,受到了沉重的打击。
伊比大师没有理会阿蒙,他仔细检查着每一个部件,最后沉着脸对卡巴说:“木头太硬,缺少弹性。换!”
第二次,他们换上了以韧性着称的梧桐木。这一次,在众人的紧张注视下,梭子“嗖”地一声飞了出去!虽然速度不快,但它确实是“飞”出去的!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压抑的欢呼。但还没等他们高兴多久,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根反复受力的弹射臂,在第三次弹射时,应声而断。
欢呼声戛然而止。一个年轻工匠终于忍不住,将手中的工具狠狠摔在地上,懊恼地喊道:“这根本就不可能成功!我们是在浪费时间!神女殿下的构想是好的,但我们的材料根本达不到要求!”
团队内部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失败的阴影笼罩着每一个人。伊比大师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他知道,如果再失败一次,整个项目可能就会因此搁浅。
“都给我闭嘴!”他怒吼一声,声音震得棚屋嗡嗡作响,“这是神女殿下的旨意!也是法老的期许!就算是用牙去啃,也要把这东西给我造出来!阿蒙!”
他转向一直袖手旁观的青铜大师。
“你的青铜,难道就只会造那些杀人的剑和笨重的鼎吗?它不能变得更轻、更富有弹性吗?”
阿蒙被伊比的怒火呛得一愣,随即勃然大怒:“伊比!你这是在侮辱我的技艺!”
“我就是在侮辱你!”伊比上前一步,几乎要和阿蒙脸贴脸,“如果你只能抱着老祖宗的东西沾沾自喜,那你和那些被你的剑砍死的敌人有什么区别!都是被淘汰的废物!”
就在两人即将动手时,卡巴大师默默地捡起了地上那截断裂的梧桐木臂和那支完好无损的乌木梭子,陷入了沉思。
那天深夜,棚屋里只剩下三个人。卡巴、阿蒙和赛特,三个老对手,破天荒地坐在一起,喝着闷酒。
“都怪我的木头不争气。”卡巴灌了一口酒,沙哑地开口。
“不,”阿蒙摇了摇头,脸上第一次没有了嘲讽,只有凝重,“是我想错了。我总想着让青铜去替代木头,却没想过,它们或许可以……共存。”
赛特没有说话,只是拿起一根柳条和一根细铜丝,无意识地将它们缠绕在一起,柳条提供了韧性,铜丝则保证了强度。
阿蒙的眼睛猛地亮了!他一把抢过赛特手中的东西,又看向卡巴,再看看自己粗糙的手掌,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脑海中成型。
“木为骨,铜为筋,绳为脉……”他喃喃自语,随即猛地一拍大腿,“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们都想错了!神女殿下的图纸,讲究的不是单一的强大,而是不同材料之间的‘配合’与‘制衡’!”
第二天,一个汇聚了三大师毕生智慧的全新方案诞生了。卡巴用柔韧的柳木制作弹射臂的主体,阿蒙则用他独门的退火工艺,打造出薄如蝉翼却韧性十足的青铜片,像筋骨一样包裹在关键的受力点;赛特则贡献出了他压箱底的、用尼罗河鳄鱼筋混合亚麻编织而成、又滑又韧的“龙筋绳”,用作传动。
当这台全新的、造型奇特的第四代原型机被装配完成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它不再是单纯的木工或铜器,而是一个完美的、前所未见的复合造物。
伊比大师颤抖着坐上织机,踩下踏板。
“嗖!”
梭子化作一道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白色闪电,在机杼间完美地穿梭、撞击、再被反弹回来,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令人心醉的、充满了生命力的机械韵律。
成功了!
整个棚屋在长达数秒的死寂后,爆发出了一阵足以掀翻屋顶的、震耳欲聋的狂欢!匠人们拥抱在一起,又哭又笑,阿蒙和伊比这两个老伙计,更是激动地互相捶打着对方的后背,笑得老泪纵横。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了王宫。拉美西斯放下所有政务,带着苏沫,以一种近乎迫不及待的速度赶到了工坊。
当他走进那个喧闹而又充满热情的棚屋时,他没有立刻接受众人的朝拜,而是径直走到了那台新旧对比的织机前。他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过每一个细节。
他没有听取任何人的报告,只是沉声命令道:“开始。”
对比测试的过程充满了仪式感。在法老的注视下,两位织女同时开始工作。拉美西斯的视线在两台织机间来回移动,他听着旧织机那沉重滞涩的“咔、哒”声,和新织机那轻快悦耳的“嗖、嗖”声;他看着旧织女那费力专注的神情,和新织女脸上那轻松愉快的微笑;他用手指捻起旧织机产出的、略显粗糙的布料,又感受着新织机流淌出的、平整顺滑的布匹……
每一个对比,都在他内心掀起滔天巨浪。他看到的不是效率提升了三倍,而是他的军队将比敌人快三倍获得补给,他的国库将比别人快三倍充盈起来,他的子民,将比任何一个国家的子民都生活得更体面。
这,就是王权的力量,是智慧赋予王权的力量!
他没有立刻表彰,而是转身对身后的侍卫下达了一连串口谕:“传普塔赫摩斯、财政大臣、军需官,立刻到此地见我!封锁工坊,今日所见所闻,片言不得外泄!”
半个时辰后,几位重臣在工坊现场,上了一堂他们毕生难忘的“国策课”。
“普塔赫摩斯,你看到了。”拉美西斯指着那台仍在飞速运转的机器,“我给你三千名工匠,半年之内,我需要一万台这样的织机!优先供给军需作坊,我要让我的士兵,在下一次出征时,全部换上最坚韧的、双层亚麻军服!”
“是!陛下!”普塔赫摩斯激动地应答。
“财政大臣!”拉美西斯转向另一人,“从今天起,提高棉麻收购价三成,鼓励民间种植!我要让尼罗河两岸,都开满财富之花!另外,组建王家商队,这些新布匹,将是我插入赫梯和巴比伦心脏最锋利的尖刀!”
就在财政大臣兴奋地盘算着未来的巨额利润时,军需官却提出了不同意见:“陛下,此等神器,关乎国运,岂能轻易用于商贸?万一技术外泄,后果不堪设想!臣以为,应将此技术完全收归军用!”
拉美西斯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财富,本身就是战争的一部分。我既要让我的剑更利,也要让我的盾更厚。此事无需再议。”他一锤定音,展现出不容置疑的帝王决断,“另,即刻成立‘智慧守护所’,由伊比大师统领,所有参与发明的工匠皆入其中,负责技术的保密与改良。他们的地位,等同于我的王家书记官!”
在一片山呼海啸般的“法老英明”的欢呼声中,拉美西斯缓缓转过身,在所有喧嚣落定之后,他穿过人群,走到了苏沫面前。
他伸出手,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将她紧紧地、紧紧地拥入了怀中。他手臂的力量是如此之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苏沫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里那颗帝王之心的剧烈跳动,能感受到他喷在自己耳畔的、灼热的呼吸。
他低下头,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地,无比清晰地说道:“苏沫,他们只看到了布匹和金子。但我,看到了一个全新的时代。”
他顿了顿,将她拥得更紧。
“一个,由你为我加冕的,真正属于拉美西斯的时代。你不是神明赐予埃及的珍宝……”他凝视着她的眼睛,眼神深邃如星海,“你,就是我的神明,我唯一的,无价之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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