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内的空气,在萧惊寒平静无波的“领旨谢恩”声中,仿佛凝固成了坚冰。
丝竹之声虽未停歇,舞姬水袖依旧翻飞,却再也无法驱散弥漫在勋贵重臣之间的那股无形寒意。觥筹交错的虚浮热闹下,是无数道闪烁不定的目光和暗潮汹涌的心思。
萧惊寒起身,回到座位,姿态依旧从容,仿佛刚才被削去的并非执掌多年、赖以威震北境的根基,而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事。他甚至端起面前玉杯,向对面目光复杂的萧景澜微微致意,随即一饮而尽。酒液辛辣,入喉却品不出半分滋味,只有一片冰冷的了然。
宴席在一种微妙而压抑的氛围中草草收场。
翌日,靖安王府书房。
窗外春日正好,院中海棠开得绚烂,暖风拂过,带来阵阵甜香。然而书房内,却是一片肃杀。
萧惊寒负手立于窗前,逆光勾勒出他挺拔而略显孤峭的背影。墨离、赵铎、孙斌等核心将领及幕僚皆在,人人面色沉凝。
“王爷!”性如烈火的赵铎率先按捺不住,拳头攥得咯咯作响,“陛下此举,未免太过……寒心!北境血战方歇,便急不可耐地收权,还是交给李承威那等与二皇子牵扯不清之人!这分明是……”
“赵铎。”萧惊寒淡淡开口,打断了他的愤懑,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慎言。”
赵铎喉头一哽,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脸憋得通红。
孙斌相对沉稳,忧心忡忡道:“王爷,朔风、龙武、鹰扬三卫乃我北境支柱,将士们与王爷同生共死,骤然易帅,且是交由……只怕军心不稳,给胡人可乘之机啊。”
“军心不稳,尚可弹压。胡人窥伺,亦有应对之策。”萧惊寒缓缓转身,目光扫过在场众人,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是洞察世事的冷静,“但陛下之疑,才是悬于头顶的利剑。昨日之宴,非为庆功,实为敲打。”
他走到书案前,指尖划过摊开的北境布防图,落在已被划去的三卫驻防区域:“功高震主,古来有之。陛下龙体欠安,储位未定,朝局动荡。本王手握重兵,雄踞北境,又得民间拥戴,陛下岂能安枕?”
幕僚陈先生捻须叹息:“王爷所言极是。陛下此举,意在制衡。既要用王爷之能稳定边关,又要防王爷权势过重,威胁京畿。交出三卫兵权,虽是断腕之痛,却也是眼下……不得不为之举。”
“难道就这般忍了?”赵铎犹自不甘。
“忍?”萧惊寒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锐利的锋芒,“非是忍让,而是以退为进。”
他目光陡然锐利起来:“陛下要的是安心,本王便给他安心。不仅要交出兵权,更要主动交出更多。”
众人皆是一怔。
萧惊寒不再多言,径直走到书案后,铺开宣纸,磨墨挥毫。他下笔极稳,字迹铁画银钩,力透纸背。这是一封言辞恳切、姿态极低的奏疏。
奏疏中,他首先再次深切感恩陛下信任与封赏,随后笔锋一转,以北境战事已平、自身伤病缠身、需静心调养为由,主动请求卸去身上所有实际军职,只保留亲王虚衔。并称自己久在边关,于朝政民生多有生疏,恳请陛下允其在京荣养,不再参与具体军务决策,以免贻误国事。最后,他再次强调对陛下的绝对忠诚,愿为大靖江山永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但求陛下圣体安康,便是臣子之福。
这已不仅仅是服从削权,而是近乎彻底的急流勇退,自剪羽翼。
写罢,萧惊寒取出靖安王金印,郑重地盖于奏疏末尾。
“墨离。”
“属下在。”
“即刻将此奏疏,连同本王的亲王印信、兵符副册,一并送入宫中,面呈陛下。”萧惊寒将奏疏和一旁早已准备好的印信符册盒子推过去,语气平静无波。
“王爷!”墨离眼中闪过一丝震动。交出印信符册,意味着王爷在法理和象征意义上,都暂时与权力中心做了切割。
“去吧。”萧惊寒摆手,不容置疑。
墨离深吸一口气,双手捧起那重于千钧的奏疏和印盒,躬身领命而去。
书房内再次陷入沉寂。所有人都明白,王爷这一步,走得何其决绝,又何其凶险。这已非妥协,而是一种近乎摊牌的姿态——我将所有筹码置于明面,自缚双手,以换取那片刻的安宁,或者说,换取陛下那本就稀薄的信任。
消息传出,朝野再次震动。
有人认为靖安王识时务,懂进退,实乃忠臣典范。
有人讥讽他外强中干,稍遇打压便一蹶不振,枉称战神。
更有深谙权术者,看出了这以退为进之下的无奈与锋芒——这无异于将了皇帝一军,若陛下依旧步步紧逼,难免落下鸟尽弓藏、刻薄寡恩之名。
养心殿内,皇帝萧靖宇看着案头那封措辞恭谨恳切到极致的奏疏,以及那代表亲王权柄的印信,久久沉默。他枯瘦的手指摩挲着温凉的玉质印玺,浑浊的眼中情绪复杂难明。有释然,有疑虑,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最终,他提起朱笔,在那奏疏上批了一个“准”字。
旨意下达,靖安王萧惊寒卸任一切军职,安心荣养。
随着这道旨意,以及萧惊寒近乎“自废武功”的举动,朝堂格局悄然生变。
一直被萧惊寒威势所压制、又因二皇子失势而暂时蛰伏的各方势力,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开始活跃起来。
首当其冲的,便是兵部及京畿防务。
左卫将军李承威走马上任,接管朔风、龙武、鹰扬三卫。他虽非二皇子铁杆,但其升迁确与二皇子一系的官员多有交集,自身亦是有野望之人。在确认萧惊寒确实不再过问军务后,他迅速开始动作。
以“整饬军纪、融入京营体系”为名,李承威着手对三卫进行“换血”。一批原北境军中出身寒微、但作战勇猛、对萧惊寒极为忠诚的中低级军官被以各种理由调离关键岗位,或明升暗降,或派遣闲职。空出的位置,则迅速被其亲信、以及一些与原二皇子派系关系暧昧的将领填补。
与此同时,兵部几个原本由萧景澜或中立派掌握的机要职位,也因各种“工作需要”或“考核不力”被调整,换上了一些背景模糊、但行事风格更趋近于投机钻营的官员。
这些动作并非大刀阔斧,而是细密如雨,润物无声。等到萧景澜及其幕僚察觉不对时,京畿防务与兵部运作的某些关键环节,已然悄然易手。
二皇子萧景渊虽被禁足府中,但其母族势力与残余党羽并未完全沉寂。他们利用这难得的权力真空期,通过李承威等新晋得势者,巧妙地安插人手,渗透关键职位,如同一张无形的网,在萧惊寒主动退让留下的阴影里,悄悄编织,试图重新把持朝政机要。
一时间,朝堂之上,看似风波平息,靖安王荣养,三皇子监国,一切井然有序。然而暗地里,依附二皇子的势力却借尸还魂,死灰复燃,虽不及往日嚣张,却更显隐秘难防。
靖安王府,门庭渐渐冷落。
往日车水马龙、巴结逢迎的官员不见了踪影,仿佛一夜之间,这位曾权倾朝野、功高盖世的战神,真的成了赋闲在家、无人问津的闲散王爷。
萧惊寒对此似乎浑不在意。
他每日或在书房看书习字,或在院中练剑赏花,偶尔带着一二亲随,便服出行,去京郊踏青,或是到苏清辞的绣坊小坐,日子过得仿佛真正闲云野鹤一般。
只有最亲近如苏清辞、墨离等人,才能从他偶尔凝望北方天际的眼神中,捕捉到那一闪而逝的锐利与深沉。
这一日,萧惊寒信步来到清辞绣坊。
坊内依旧忙碌,织机声声,绣娘们低头飞针走线,一派安宁景象。苏清辞正在后院查看新到的西域染料样本,见他来了,放下手中事务,迎了上来。
“王爷今日好兴致。”苏清辞为他斟上一杯清茶,语气平和。她并未提及朝中任何风波,仿佛那些暗流涌动都与这方小天地无关。
萧惊寒接过茶盏,目光落在她沉静的面容上,多日来萦绕心头的冰冷似乎被驱散了些许。“来看看你。坊中一切可好?”
“都好。”苏清辞微微一笑,“春桃恢复得不错,已能独当一面。新到的染料颜色极正,正想着设计几款新花样。”
她顿了顿,看着萧惊寒,声音轻柔却坚定:“外界风雨,扰不了这里的根底。王爷能在此得片刻安宁,亦是好事。”
萧惊寒凝视着她,看到她眼中全然的信任与理解,心中微动。他自然知道,她并非不知外界变故,只是选择用这种方式告诉他,无论他身处权力之巅,还是退居闲散,她与这绣坊,都是他可以暂时休憩的港湾。
“是啊,安宁。”萧惊寒呷了一口茶,目光投向院中那株开得正盛的海棠,语气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悠远,“只是这安宁,需要用暂时的退让来换取。而有些人,总会错估这退让的意味。”
苏清辞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轻声道:“退,有时是为了更好地进。蛰伏,方能积蓄雷霆之力。我相信,王爷心中自有丘壑。”
萧惊寒收回目光,落在苏清辞脸上,唇角终于牵起一抹真实的、微不可察的弧度。“知我者,清辞也。”
他放下茶盏,起身走到廊下,负手而立。春日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他身上,却化不开那身玄衣带来的冷峻。
“让他们去争,去抢,去安插人手。”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自信,“本王倒要看看,这看似被他们把持的权柄,他们能握得住几时。水越浑,才越容易摸鱼。”
苏清辞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挺拔如山的背影,心中了然。萧惊寒的请辞与退让,绝非怯懦,而是一场更深远的谋局。他主动跳出漩涡中心,一方面消除帝疑,另一方面,何尝不是将那些隐藏的敌人诱至明处?
这一退,退出了暂时的风平浪静,也退出了暗潮汹涌的新局。二皇子势力趁机抬头,把持要职,看似占尽上风,却不知自己正一步步踏入那看似沉寂的猛虎,悄然布下的狩猎场。
风暴,在短暂的平息后,正在更深处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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