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府绣院遍设的浪潮,如同春风吹遍原野,将巾帼绣院的根系深深扎入大靖的每一寸疆土。
当这惠及万千女子的宏大事业已然步入正轨,如同精密仪器般自行运转不息时,萧惊寒与苏清辞约定已久的“半隐”生活,也终于从蓝图化为了触手可及的日常。
他们的隐居之地,最终选在了太湖之滨,东山脚下的一处幽静所在。这里远离帝都的喧嚣与权力中心的纷扰,推窗见湖光山色,闭户闻鸟语花香,正是苏清辞心中理想的桃源。皇帝萧景澜感念二人之功,特将此处前朝园林赐下,并允其按心意改建。
新居并非豪奢府邸,而是一座融合了江南园林精巧与北方院落疏朗的别业,萧惊寒亲自题名为“停云别院”。取意“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暗合二人放下俗务、回归本真之心境。
院中引太湖水为曲池,垒湖石为假山,亭台水榭,错落有致。最得苏清辞心意的,是临水而建的一座巨大绣楼,三面开窗,光线极佳。推窗便是烟波浩渺的太湖,可将四时景致尽收眼底,是她日后研习绣艺、教导弟子的主要所在。
迁入停云别院后,生活节奏陡然舒缓下来。
清晨,不再有等候请示的官员车马,亦无须应对繁琐的宫廷礼仪。萧惊寒通常会换上简便的常服,于院中练上一趟拳脚,或是泛一叶扁舟入湖,垂钓片刻。苏清辞则喜欢在绣楼前的回廊上,对着晨曦与湖光,静静地调息,感受着丝线在指尖的温润触感,构思着新的绣品图样。
早膳过后,便是一日中最核心的时光——教导弟子。
此番隐居,并非彻底与世隔绝。苏清辞虽卸下了总院山长的日常事务,却并未放下传承之责。停云别院,成了她精挑细选、专门培养顶尖绣艺传人的“精修之地”。能来此地的弟子,数量不多,皆是来自各州府分院中天赋最高、心性最坚、最具潜力的佼佼者。由芸娘及各分院山长严格推荐,经苏清辞亲自考核后方能入门。
这些弟子,已非初入绣门的懵懂少女,她们大多已有扎实根基,甚至在某些领域小有名气。苏清辞对她们的教导,也超越了基础的针法技艺,更侧重于“道”的层面。
这一日,绣楼内光线明媚,湖风透过高窗,带来湿润的水汽与莲荷的清香。数名弟子恭敬地围坐在苏清辞身旁,观摩她演示一幅正在创作中的《太湖秋霁图》。
“你们看此处远山的处理,”苏清辞指尖拈着数股颜色极其相近的灰蓝色丝线,运针如飞,速度并不快,却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并非一味追求形似,更重在表现其‘气’。山岚雾霭,虚无缥缈,需以‘虚实乱针’为基础,但下针的力度、方向、丝线的捻转松紧,皆需随‘意’而动,而非固守成法。”
她一边演示,一边讲解,声音平和而清晰:“绣艺至此,技已近乎道。心中需有沟壑,有云水,有对自然万物的深刻体悟,方能将这份‘意’通过针线传递出来。若只知模仿《绣典》图谱,拘泥于步骤,终究是死物,难有灵魂。”
一位来自蜀地的弟子若有所思:“师父,如此说来,是否意味着《绣典》所载,亦有局限?”
苏清辞微微一笑,放下针线:“《绣典》是根基,是前人智慧的结晶,如同建筑的砖石舆图,不可或缺。然建筑最终能达何等高度,呈现何等风貌,却取决于匠人之心。《绣典》给予你们的是‘法’,而你们需要修炼的,是超越‘法’的‘心’与‘眼’。要能于平凡处见神奇,于万物中汲取灵感。”
她指向窗外:“便如此刻湖上掠过的水鸟,其飞行之姿,羽翼之态,若能细心观察,融入绣品,岂不胜过死守花鸟图谱万倍?”
弟子们闻言,皆有所悟,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浩渺的湖景时,已带上了几分审视与感悟。
除了理念的引导,苏清辞更鼓励弟子们进行个性化的探索与融合。
一位擅长人物绣的弟子,苦于难以表现人物的神韵,苏清辞便让她去观察院中仆役、湖边渔夫的神情动态,甚至找来一些前朝的人物画谱,与她一同分析线条与神采的关系。另一位对色彩极为敏感的弟子,苏清辞则引导她打破固有配色观念,尝试将湖光晨曦的朦胧、秋林尽染的绚烂,这些自然中极其微妙复杂的色彩关系,用丝线表现出来,开创属于自己的色彩语言。
萧惊寒虽不插手绣艺教学,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支撑。他偶尔会来绣楼,静静地坐在一旁看书,或是听苏清辞与弟子们论艺。他那份历经千帆后的沉稳与洞察,偶尔在弟子们遇到瓶颈、心生浮躁时,几句不经意的点拨,往往能起到振聋发聩之效。他也会亲自指导这些年轻女子一些强身健体的简单功法,告诫她们“艺以载道,亦需强健体魄为基”。
午后,若天气晴好,萧惊寒便会陪着苏清辞,或是泛舟湖上,采撷菱藕,感受“舟行碧波上,人在画中游”的闲适;或是漫步于东山枫林之间,拾取形状好看的落叶,观察岩石的纹理,为绣艺积累素材。有时,他们也会带着年岁渐长的萧念辞一同出游,教他识辨草木虫鱼,讲述山川地理,享受寻常人家的天伦之乐。
夜幕降临,别院内灯火渐次亮起。没有了堆积如山的公文奏章,萧惊寒的时间大多用于研读他素来感兴趣却无暇深究的兵法韬略、地方志乘,或是与苏清辞手谈一局,听她讲述白日里教导弟子的趣事,探讨绣艺中的哲理。苏清辞则继续她的《绣艺心悟》撰写,将白日教学中的灵感与思考记录下来,偶尔也会为某位弟子构思一套更具针对性的进阶修习方案。
这样的生活,宁静、充实,而又充满了精神的富足。“靖安”盛世的喧嚣与荣耀,似乎都被太湖的烟波隔绝在外。他们在这里,不再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与名动天下的王妃,仅仅是一对志趣相投的伴侣,两位潜心技艺、传承文明的师者。
然而,他们的“隐”,并非真正的消失。停云别院如同一座安静的灯塔,其光芒穿透距离,依然照耀着远方的绣艺世界。
苏清辞定期会收到芸娘及各州府分院山长的来信,汇报发展近况,请教疑难问题。她的回信,往往能切中要害,给予高屋建瓴的指导。她那些在别院中精心培养的弟子,学成归去后,无一不成为各地分院的顶梁柱,将更前沿的理念与技艺带回去,反哺着那片滋养她们的广阔天地。
于萧惊寒与苏清辞而言,这只是换了一种方式,践行着他们对这个时代、对这门技艺的责任与热爱。放下的是权柄与浮名,拾起的是本心与传承。
在这太湖之滨的停云别院里,他们以针线为媒,以教导为桥,将绣艺的星火,以更精粹、更深远的方式,传递下去,融入那波澜壮阔的盛世长卷之中,历久弥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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