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林大赛第一日在惊叹与喧嚣中落下帷幕。
暮色四合,浣花溪谷地点起无数灯笼,将这片世外桃源映照得如同白昼。各路人马聚在溪边空地,饮酒谈笑,交流着白日里的见闻,气氛热烈依旧。
然而苏清辞却婉拒了所有的邀约,带着秋韵与知微早早回到了下榻的竹楼。
白日里那些层出不穷的江湖绣技固然令人大开眼界,但更让她在意的,是那几道始终如影随形、带着审视与不善的目光,以及那位始终未曾露面的浣花宫主。这位神秘的宫主,先是破例邀请她这个“朝廷中人”主持江湖大赛,却又在开幕之日避而不见,其用意实在耐人寻味。
秋韵细心地点亮楼内的灯烛,知微则奉上刚沏好的热茶。竹楼内安静下来,只听得窗外隐约传来的喧闹与溪流的潺潺声。
“师父,那位浣花宫主,架子可真大。”知微心直口快,忍不住嘟囔道,“将我们请来,自己却躲着不见。”
苏清辞端起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沉静的面容。“江湖门派,自有其规矩。或许……她另有要事。”她语气平和,心中却思绪翻涌。洛青衣曾说宫主在“闭关准备决赛事宜”,这理由看似合理,但结合那几道不善的目光,总让人觉得事情并非如此简单。
就在此时,竹楼外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若非苏清辞五感敏锐,几乎难以察觉。
“苏大家安歇了吗?”是洛青衣的声音,比平日更压低了几分,“宫主有请。”
来了。苏清辞心中一动,与秋韵、知微交换了一个眼神,示意她们留在楼内,自己则整理了一下衣饰,从容地走了出去。
门外月色如水,洛青衣独自一人站在竹林掩映的小径上,神情比白日里更加恭敬,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苏大家,请随我来,宫主在‘听雨轩’等候。”
听雨轩位于浣花溪更深处,是一处更为幽静的所在。穿过几重由弟子把守的月亮门,眼前出现一座完全被茂密紫藤覆盖的轩馆,只露出雕花的木窗与一角飞檐。轩内灯火通明,却听不到丝毫人声。
洛青衣在轩外止步,躬身道:“宫主就在里面,苏大家请自行入内。”
苏清辞微微颔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虚掩的轩门。
轩内布置极为雅致,四壁悬挂着寥寥数幅水墨字画,俱是名家手笔。临窗设着一张紫檀木棋枰,其上黑白子错落,似乎是一局未下完的棋。而在棋枰旁,一位身着素白广袖长裙的女子正背对着她,望着窗外如水的月色,及腰的青丝仅以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挽住。
听到开门声,那女子缓缓转过身来。
看清她面容的一刹那,苏清辞呼吸猛地一窒,整个人如同被定住一般,僵立在原地。
那是一张与她记忆深处、那幅由生母林婉娘留下的唯一小像,有着五六分相似的脸庞!只是眼前之人年岁稍长,约莫三十七八年纪,眉眼更为舒展,气质也截然不同。林婉娘在小像中是温婉中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轻愁,而眼前这位女子,眉宇间却是一片历经风霜后的沉静与淡漠,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仿佛蕴藏着化不开的冰雪与遥远的故事。
她……她是谁?为何与母亲如此相像?苏清辞心脏狂跳,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
那女子,也就是浣花宫主,目光落在苏清辞脸上,仔细地、一寸寸地端详着。那目光复杂难辨,有追忆,有痛楚,有欣慰,最终都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像……真像她。”她开口,声音不再是通过洛青衣转述那般清越,而是带着一丝低沉的沙哑,仿佛久未与人倾谈,“尤其是这双眼睛,简直与婉娘年轻时一模一样。”
婉娘!
她竟直呼母亲闺名!苏清辞瞳孔微缩,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微颤:“宫主……认识家母?”
浣花宫主没有立刻回答,她移步走到棋枰旁,指尖轻轻拂过一枚温润的白玉棋子,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
“何止认识……”她语气飘忽,陷入了遥远的回忆,“我本名,花想容。与你母亲林婉娘,曾是闺中密友,金兰之交。”
她抬起眼,看向苏清辞,眼中冰雪稍融,流露出真切的情感:“当年,我二人皆出身江南绣艺世家,年纪相仿,志趣相投,常常一同研习绣技,赏玩花鸟,无话不谈。她的苏绣灵动婉约,我的浣花绣飘逸出尘,那时……真是最好的年华。”
苏清辞静静地听着,心中波澜起伏。她从未听任何人提起过,母亲竟有这样一位至交好友,而且竟是江湖上神秘莫测的浣花宫主!
“后来呢?”她忍不住问道。
花想容的眼神黯淡下去,指尖无意识地捏紧了那枚棋子,指节微微泛白。“后来……后来便是造化弄人。你外祖父家道中落,为维持家业,不得不将婉娘许配给当时势头正盛的京城忠勇侯府为妾。我……我则因家中变故,机缘巧合下,继承了浣花宫衣钵,从此踏入江湖,与过往一切,几乎断了联系。”
她的语气平淡,但苏清辞却能感受到那平淡之下深埋的痛苦与无奈。世家女子的命运,往往不由自己掌控。
“我虽身在江湖,却始终暗中关注着婉娘的消息。”花想容继续道,声音愈发低沉,“我知道她在侯府过得并不如意,知道她生下了你,也知道她……她最终郁郁而终。”
说到此处,她眼中闪过一丝凌厉的恨意,但很快又压抑下去。“我曾想过为她做些什么,但那时浣花宫内部不稳,我根基未深,且江湖与朝堂界限分明,贸然插手,恐适得其反,反而会给她带来麻烦。只能……只能眼睁睁看着。”
她看向苏清辞,目光中带着深深的歉疚与复杂的情感:“直到后来,你异军突起,名动天下,编纂《绣典》,获封‘绣圣’……我才知道,婉娘的女儿,竟是如此不凡。我为你感到骄傲,清辞。”
这一声“清辞”,唤得自然而亲切,仿佛跨越了二十余年的光阴,将那段被尘封的金兰之谊重新连接起来。
苏清辞心中百感交集。她终于明白,为何浣花宫会破例邀请她,为何花想容给她的感觉如此特殊。这不仅仅是技艺的交流,更是一场迟到了太久的,来自母亲故人的审视与关怀。
“花……花姨。”苏清辞迟疑了一下,选择了一个更亲近的称呼,眼眶微微发热,“我从未听母亲提起过您。”
花想容凄然一笑:“她大概……是不想让你卷入这些陈年旧事,也不想让你知道,她还有我这样一个……身在江湖的朋友。她一生都希望你能平安顺遂。”
她走到苏清辞面前,仔细端详着她,仿佛要通过她的面容,看到昔日好友的影子。“你很好,比我和你母亲想象的,都要好。婉娘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两人身上。这一刻,什么“绣圣”,什么“宫主”的身份似乎都淡去了,只剩下跨越两代人、连接着已逝与现存的两个女子之间的微妙情感。
然而,苏清辞很快冷静下来。花想容选择在此刻相认,绝不仅仅是为了叙旧。
“花姨,”她抬起眼,目光清亮,“您今日唤我前来,除了告知我这段往事,是否……还有别的事情?”
花想容凝视着她,眼中的温情渐渐被一种凝重的神色所取代。她沉默片刻,缓缓点头,声音压得更低:
“是。清辞,我邀你前来,一是想亲眼看看婉娘的女儿,二是因为……浣花宫,或者说这江湖绣艺界,即将面临一场巨大的风波。而我怀疑,这场风波,或许与你母亲当年的死,以及你后来献出的那张金矿图纸,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苏清辞心中猛地一凛。
母亲的死,金矿图纸……这些尘封的往事与秘密,竟然在这远离朝堂的江湖深处,被再次提及?
故人相逢,带来的不仅是温暖的回忆,似乎还有更加汹涌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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