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工学院长院
她明明可以娇纵跋扈以权压人,可她偏偏……
她甚至不等我说完,便知我要引荐他人……这份知人善任、求贤若渴的心,何其敏锐!我那好友……若也能得遇明主,得展抱负,该多好!只是他那性子,比我还臭上几分,又落魄至此……施姑娘能容得下吗?
“施姑娘,”江临川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荡与一丝忐忑,“我那位朋友,名叫欧冶。此名非他本名,乃是他醉心金工锻造,自比于古代铸剑大师欧冶子所得。
他……确实是此道百年难遇的奇才!对矿材、火候、锻打、合金配比乃至机关消息的领悟,堪称鬼斧神工。只是……”
他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他性情孤僻执拗,因早年遭遇,对官府朝廷成见极深,更厌恶权贵。如今……唉,如今困顿潦倒,整日与酒为伴,几乎自暴自弃了。”
施夷光眼神明亮,没有丝毫退缩:“无妨。有大才者,多有棱角。江先生既如此推崇,必有过人之处。烦请带路,我们去拜会这位欧冶先生。”
施夷光一行人乘着低调的马车,在江临川的指引下,出了咸阳城,来到附近一处略显偏僻的村落。在一丛疏竹掩映下,远远看到一处孤零零的农家小院。
篱笆墙早已歪斜,院内景象更是令人咋舌:地上、墙角、甚至屋顶,到处堆满了奇形怪状的金属物件——有半成品的精巧机关兽骨架,有闪烁着不同金属光泽的合金块,有造型奇特的农具模型,也有断裂的刀剑残片……杂乱无章,却又隐隐透着一股狂放不羁的创造力。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铁锈味和浓烈的劣质酒气。
推开吱呀作响的柴扉,只见院中一棵老槐树下,一个胡子拉碴、头发蓬乱如草的男人,正抱着一个破酒坛,靠着树干呼呼大睡,正是欧冶。
他衣衫褴褛,沾满油污和铁锈,脸色因酗酒而显得蜡黄憔悴,但那蜷缩的身躯和紧抿的嘴角,仍透着一股倔强的气息。
兰香和惠香见状,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挡在施夷光身前,秀眉微蹙,眼神警惕。这环境,这人,都让她们感到不安。
施夷光却轻轻抬手,将两人拨开,声音平静:“无妨。”她目光扫过满院的“作品”,眼中非但没有嫌弃,反而流露出浓厚的兴趣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
江临川快步上前,蹲下身,用力推了推欧冶:“老欧!醒醒!快醒醒!你看谁来了!”
欧冶被推搡得迷迷糊糊,勉强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不耐烦地嘟囔:“谁啊……扰人清梦……滚开……” 他醉眼朦胧地扫过众人,目光在施夷光华美却不张扬的衣裙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嗤笑一声,带着浓浓的醉意和讥讽:
“嗬……哪来的……贵人……走错地方了吧……我这破地方……可容不下……金枝玉叶……还有……这些……虎背熊腰的……看门狗……” 他斜睨了一眼如铁塔般侍立的青峰和寒星。
“放肆!”青峰脸色一沉,手按上了刀柄,寒星眼神也瞬间锐利如冰。空气骤然紧张。
“青峰!”施夷光一声轻斥,眼神制止了他们。她向前走了两步,完全无视了欧冶的污言秽语和满身酒气,目光落在他脚边一件半成品的、结构异常复杂的青铜机关锁上。
“欧冶先生,”施夷光开口,声音清越,穿透了酒气,“在下施夷光,并非什么金枝玉叶,只是慕先生之才名,特来拜会。”
欧冶打着酒嗝,醉醺醺地挥着手:“才名?……狗屁!……老子就是个……打铁的……废人!……什么才名……都是……笑话!”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踉跄了一下,又跌坐回去。
施夷光没有理会他的自嘲,反而弯腰,小心翼翼地捡起了那件青铜机关锁,仔细端详着上面繁复交错的齿轮和卡榫结构。她的动作专注而专业。
“先生过谦了。”她抬起头,直视着欧冶浑浊的眼睛,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仅凭这件‘九曲连环扣’的半成品,便可知先生于机关消息一道,造诣已臻化境。
此物构思之奇巧,结构之精密,远非常人所能企及。若我所料不差,先生是想以纯机械之力,模拟万物生克流转之理?可惜……”
她顿了顿,指着机关锁内部一处细微的、因铸造应力不均而产生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裂纹:“此处铸痕,便是关键节点。火候稍过,应力未消,强行组装运转,此处必是断裂之源。
先生想必也发现了,故而将其弃置于此?非是先生才尽,而是受限于此处。”
她环视了一下堆满废弃物的简陋院落,目光落在那简陋的土炉和几件粗糙的模具上,“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稳定的精炭供应,没有合用的模具材质,没有可控的熔炉温度……纵有通天之能,也难成惊世之作。先生之困,非才之困,乃境遇之困也。”
这番话说得清晰、准确,直指核心!欧冶醉醺醺的眼神猛地一凝!那层浑噩的醉意仿佛被瞬间撕开了一道口子!
他像是第一次真正“看见”施夷光一般,猛地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她,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被触碰到内心最深处痛楚的悸动!
他研究这“九曲连环扣”多年,失败无数次,核心问题正是铸造的精度和材质的局限!这女子……她竟一眼看穿?!
他眼中的光芒骤然亮起,如同沉寂多年的火山骤然苏醒,喷射出灼热的岩浆!那是一种被理解的激动,一种才华被真正识别的狂喜!但仅仅只是一瞬,那光芒又如同被冷水浇灭的炭火,迅速暗淡下去,被更深的颓丧和自嘲取代。
“看穿……又如何?” 欧冶的声音嘶哑,带着绝望的疲惫,“你看得再明白……又能怎样?……老子……没钱!没料!没地方!……更不想……给那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爷……当狗!……造些……杀人的玩意儿……或者……取乐的玩物!” 他用力捶了一下地面,灰尘飞扬。
施夷光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她没有因他的绝望而退缩,反而上前一步,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如同清泉注入干涸的裂谷:
“欧冶先生,我看到的,不是杀人的利器,也不是取乐的玩物。”
她指向院角一个造型奇特、明显是试图改良过的曲辕犁模型:“我看到的是能让农人省却一半气力,深耕沃土的巧思!”
她又指向一个半埋在杂物中、结构精巧的活水车金属构件,与江临川的木工活水车不同,这显然是更耐用、更复杂的金属版本。
“我看到的是引水灌溉,让旱地变良田的智慧!”
最后,她的目光落回欧冶脸上,眼神灼灼,充满了真诚的邀请和无比的郑重:
“先生,您这一身惊世骇俗的技艺,难道甘心就此埋没于泥尘之中,与酒坛为伴,最终化为黄土一抔吗?”
“我设‘格致学堂’,非为权贵,非为私利!只为给天下如先生这般身怀绝技却困顿不得志者,一个容身之所,一个施展抱负的平台!给那些渴望学习、改变命运的寒门子弟,一个习得真本事的机会!”
“学堂之内,有最精良的工坊!有取之不尽的精铁良材!有能工巧匠辅助!更有无数渴求知识、尊师重道的学子!”
“先生,我请您去,不是做谁的奴仆!而是去做格致学堂的老师!去铸造能改变黎民生活的器物!去传授能强国富民的技艺!您的每一锤,每一凿,都将不再是徒劳,而是点燃希望的火种,是塑造未来的基石!”
“您手中的技艺,不该用来诅咒黑暗,而该用来点亮光明!您难道不想看看,您的奇思妙想,化为万民手中实实在在的福祉,那将是何等景象?您难道不想,让您的名字,如同您所敬仰的欧冶子一样,被后世铭记,不是因为杀戮,而是因为创造与新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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