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杖的裂口又深了些,林越的手掌被粗糙的木刺扎得发麻。他没低头看,只是把断拐换了个手,撑得更稳了些。风还在吹,但街上已经没人了,刚才那场骚动像是被人一把掐住喉咙,戛然而止。泥地上的账本还摊着,页角卷起,像被谁踩过一脚。
身后那人没走。
脚步停在他侧后方,不近不远,像是算准了距离。
“你刚才……是不是说了什么?”
林越没回头。他现在最不想碰上的,就是“好奇”这种东西。尤其是当这好奇还带着点洞察力的时候。
“我说什么?”他嗓音压着,像是从嗓子眼往外挤,“说我该去修鞋?还是说我这拐杖该拿去当柴烧?”
对方轻笑一声:“你要是真想躺平,就不会站在那儿,让天音替你出头。”
林越眉心一跳。
这话不对劲。
不是瞎猜,也不是奉承。是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他缓缓转过身,终于看清这人——布衣短打,腰间挂着一把铜尺和个巴掌大的算盘,脚上麻履旧得发白,但站得笔直。眼神清亮,不像街头混饭吃的闲汉,倒像是……账房里熬出来的精明。
“你手里那张纸,”林越指了指他袖口露出的一角,“是不是‘补丁税’的名目?”
那人一愣,随即从怀里抽出一页残账,递过来:“你认得?”
林越没接。他认得。蓝边粗线,虫蛀小孔,右下角那个歪歪扭扭的“丙”字戳——和义仓假账一模一样。这玩意儿不该出现在百姓手里,更不该被这么随意地揣在袖子里。
“你从哪儿弄来的?”他问。
“上个月,城西李家媳妇上吊前,塞给邻居的。”那人声音平得像在报账,“她说,‘别让这东西烂在肚子里’。”
林越盯着他:“所以你就开始查?”
“不是我开始查,”那人摇头,“是这城里的账,早就该查了。粮仓说没粮,街头发‘补丁税’;百姓饿得啃树皮,官仓却每月初七半夜往外运货。你说,这算哪门子治世?”
林越心头一震。
初七子时。
暗道运粮。
这些话,他刚从陈三娘嘴里掏出来,连女帝都不知道的事,眼前这人却说得跟吃饭喝水一样自然。
“你到底是谁?”他问。
“陈风。”那人报了名字,没多解释,只道,“我知道你不是天师,也知道你不是官差。但你能让天音开口,能让税吏当场跪地,这本事,比什么都实在。”
林越冷笑:“所以你是来投靠的?等我成仙,好分你半碗仙气?”
“我不是来投靠的。”陈风看着他,目光没闪,“我是来合作的。”
“合作?”
“你有‘天音’,能动人心,能止纷争。我有线索,有人脉,知道哪些账是假的,哪些人是傀儡。”陈风顿了顿,“你缺的是证据,我缺的是声势。咱们凑一块,不正好?”
林越沉默。
他不是没想过找帮手。可这世道,谁会平白无故帮你掀桌子?尤其是掀的还是那些连名字都不能提的大人物的桌子。
“你图什么?”他问。
“图活人能吃饭,死人能闭眼。”陈风声音低了些,“我爹是江州粮商,三年前因质疑账目,被说成‘囤粮居奇’,抄家流放,死在半路。我娘改嫁,我改名换姓,在街巷里混了这些年,就为了等一个能掀开这口锅的人。”
林越盯着他。
这话没法验证,也没法反驳。但他信了七八分。不是因为故事感人,而是因为这人说话时,没半点煽情,像在念一份陈年旧账,平静得让人心头发紧。
“你刚才说,天音响起时,你正在查这账?”林越忽然问。
“对。”
“那你有没有想过——”林越眯眼,“为什么偏偏是那一刻响?我站在这儿,一句话没说,天就开口了?”
陈风摇头:“我不知道原理。但我知道结果——它响了,百姓停了,税吏跑了。这说明,它认的是‘事’,不是‘人’。只要你在做对的事,哪怕你心里骂着脏话,天音也会替你正名。”
林越一怔。
这话……有点道理。
他每次触发天音,都是在情绪炸裂的瞬间。可系统滤掉的,从来不是脏话,而是“核心意图”。他骂“这帮人无孔不入”,天音就变成“睦邻安民”;他吼“老子不干了”,结果成了“天示:龙榻之侧,岂容懒臣酣睡”。
合着这系统,还是个正能量翻译器?
“所以你不怕我是个骗子?”林越问。
“怕。”陈风点头,“但更怕错过。这城里,敢站出来的人太少,敢站出来还活得像个人的更少。你刚才没跑,没躲,也没装死,这就够了。”
林越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断拐。
他确实没装死。但他也没想当英雄。他只想混日子,结果日子混着混着,就把他推到了风口浪尖。
“我告诉你一件事。”他忽然开口,“我根本控制不了那什么天音。它想响就响,我不想让它响,它偏响得震天动地。你跟我合作,搞不好哪天我一个吐槽,把你名字报上去,天示‘陈风乃国之栋梁’,你信不信明天你就得被请去喝茶?”
陈风笑了:“那我只能说,我祖上积德。”
林越也笑了,笑完,叹了口气:“行吧。我信你一次。但丑话说前头——我要是觉得你有坑我的意思,立马蹽爪就跑,天音救不了你,你也别指望我回头。”
“成交。”陈风伸出手。
林越犹豫了一下,用没拄拐的那只手握了握。掌心粗糙,像是常年拨算盘磨出来的茧。
“接下来怎么走?”他问。
“先摸清义仓的夜巡班表。”陈风从怀里摸出一张折好的纸,压在茶摊边缘,“守旧派运粮,必在初七子时。但仓区戒备森严,没有内应,进不去。”
林越瞥了眼那纸:“你已经有路子了?”
“有个老仓丁,每月初六都会去城南赌坊。他儿子欠了赌债,急需用钱。”陈风低声道,“只要我们比守旧派出价高,他就会‘恰好’那天晚上轮休。”
林越挑眉:“你连这都查到了?”
“我查了三年。”陈风淡淡道,“这城里,没有一张纸是凭空出现的。账本不会自己造假,人也不会无缘无故消失。我只是……一直没找到能一起撕纸的人。”
林越沉默片刻,伸手把那张班表抄进袖子。
“减赋的事,你知道多少?”他忽然问。
陈风眼神一亮:“你是说,女帝上月发的减赋旨意?”
“对。地方上压着不办,反而加税,这不是蠢,是故意的。他们不怕旨意下来,就怕没人拿它当武器。”林越冷笑,“既然天音认‘事’不认‘人’,那咱们就拿‘减赋’当旗子。他们加税,我们就喊‘天示:减赋安民’;他们运粮,我们就让‘天谴’砸他们头上。”
陈风点头:“名正言顺,他们不敢明着动你。”
“我不是要他们不敢动我。”林越撑着拐杖站直,“我是要他们自己吓自己。让他们半夜听见风声,都以为天音又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没说话,但意思都到了。
茶摊老板端着壶过来续水,看了他们一眼,又缩回去。这年头,街边喝茶的客人越来越少,敢低声密议的,更是稀罕。他识趣地没凑近,只远远喊了句:“两位,茶凉了我再添啊。”
“嗯。”陈风应了一声,等老板走远,才低声说,“明天我带你见个人,是义仓的记账副吏,跟我爹有过交情。他知道‘春荒碑’背面那把钥匙的来历。”
林越一愣:“你知道春荒碑?”
“我不但知道碑,还知道碑文是谁写的。”陈风嘴角微扬,“你以为你掌握的线索很新?其实,它们早就被人传了三年。只是没人敢用。”
林越忽然觉得有点累。
不是身体,是心。
这局棋,原来早就布好了。他以为自己是执棋者,结果不过是那个终于被推上棋盘的卒子。
可卒子也好,车马也罢,只要能过河,就还能杀。
他喝了口凉茶,涩得皱眉。
“行。明天见他。”他站起身,拐杖点地,“但有个条件——下次别再用‘你是不是说了什么’这种开场白。太吓人,我差点以为你是系统派来查岗的。”
陈风笑出声:“那下次我说‘恭喜您触发隐藏任务’?”
“你敢。”林越瞪他,“再整这些,合作取消。”
两人并肩走出茶摊,街市人影渐密。林越的肩伤还在隐隐作痛,拐杖也快撑不住了。但他走得很稳。
陈风忽然停下,从腰间解下那个小算盘,塞进他手里。
“拿着。万一拐杖断了,还能敲两下当锣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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