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的春天来得极早。
漳水之畔,柳丝如烟,花影浮动。
这一年的风,却与往年不同——
少了征鼓的铿锵,多了几分宁静的味道。
曹操立在铜雀台上,俯瞰整座邺城。
风吹动他鬓边的白发,眼底的光,沉静而深。
他曾想建一座高台,以望天下。
如今天下在望,反倒心如死水。
荀彧走上台阶,手里提着一个竹匣。
那是从洛阳送来的新茶,名曰“阳羡春芽”。
“丞相。”
他轻声唤。
曹操回头,笑了笑:“令君——不,平慧。你来了。”
荀彧看着他,目光里有一种隐约的预感。
“您昨夜召我入府,是有要事?”
曹操没有答,反而看向远处的山影。
“你可还记得,二十年前我们同游嵩阳?
那时我还只是个兖州刺史,
你说,若天下太平,我们该去何处隐居。”
荀彧点头,声音微低:“我记得。
您说,若有一日能卸下甲胄,
愿回听松阁,师素窈学心法。”
曹操微笑,
“没错。那时你笑我好胜,说我岂有能安于山林之理。
可如今,我只觉……那山中的风,比朝堂清。”
荀彧怔住,茶叶轻轻滑落在掌心。
“丞相,您……要回听松阁?”
曹操缓缓点头,
语气出奇地平静。
“魏国已成,世子在前,诸子成器。
我若不退,天下疑我。
我若退,天下安我。
我这一生,已足够让人惧。
我想,在余生,让人……敬。”
荀彧沉默半晌,才轻轻道:
“您当真舍得?”
曹操看他一眼,笑意中带着几分苍凉。
“舍不得的,是功名。
可我一生求名,
却发现——名,原来也会困人。”
他望向远方,
“我想再见素窈,再听那松涛声。
我想看看,那少年时的心,还在不在。”
荀彧静静地听,指尖轻抚那竹匣。
他忽然笑了:“若丞相真去,
臣愿同往。”
曹操挑眉:“哦?你也想隐?”
荀彧看着他,神情里透出一种疲惫的温和。
“丞相一生为国为民,
我荀彧半生为丞相。
天下既安,
我也想看一看山外的风。”
曹操愣了半晌,
竟轻轻一笑。
“你这文弱书生,
真要我陪你去烧茶煮雪?”
荀彧回以一笑,
“您若仍念当年的山水之约,
便不该食言。”
曹操笑声渐大,
拍了拍他的肩,眼角却隐隐有湿意。
“好!我去,咱们同去!
我让世子理朝,丕儿辅政。
我与令君,归山访素窈。”
几日后,曹操上表天子,自请致仕。
表文不长,仅二百字:
“臣年逾花甲,志在丘壑。
赖陛下圣明,天下粗安。
今愿解朝服,归听松山,
以静观风云,慰平生劳。”
刘协展表时,沉默了很久。
他已不再年轻,
但仍记得当年那个手握青釭剑的男人,
如何斩乱世、定山河。
他低声道:
“若天下有今日,
半是此人之功。”
然而他仍准了。
并亲赐一诏曰:
“魏公定国,功冠古今。
可归听松,养志修真,赐号‘平德侯’。”
邺城尚书台的晨钟未歇,百官已乱作一团。
传令官急奔而入,一纸诏书压在案上,
红印鲜明如血。
「魏公曹操上表请致仕,归听松山养疾。」
寥寥十六字,却似重锤坠入朝堂。
案几震动,笔砚滚落,鸦雀无声。
尚书令荀攸第一个回神,
失声道:“致仕?当真?”
主簿面色苍白,拱手低声:“诏书确凿……昨夜从洛阳传来,陛下允准。”
一时间,议郎、中书、黄门侍郎、侍中——
皆面面相觑。
有人惊惧,有人窃喜。
有人低语:“魏公不在,此国犹能立乎?”
也有人冷笑:“去得好,天下岂可长由一人压着?”
朝堂气氛冷冽。
风从殿门吹入,卷起案上的奏章,
纸声簌簌,仿佛在窃语。
入夜,尚书台灯火未灭。
荀攸独坐,案前散着密密的文牍。
他指尖掠过那道印着“听松山”三字的折封,
心底一阵微凉。
“他真的走了啊……”
他喃喃道。
门外传来轻步声。
世子曹昂披青袍入内,
眉宇沉稳,却掩不住那股隐隐的空落。
“荀令叔。”
荀攸起身行礼:“世子。”
曹昂摆手:“此时无须礼数。”
他走到案前,叹息:“我本以为父亲不过一时之念,
谁知竟真决然至此。”
荀攸沉声道:“丞相——不,魏公——此行,或为自护,亦为天下。
然朝中人心未稳,
若无主心骨,恐起波澜。”
曹昂缓缓点头:“我明白。
但父亲已决意远去,
我唯能——守住这座城。”
灯光映在他眼中,
那眼神极像当年的曹操——
有铁,也有火。
荀攸暗叹一声。
“世子若真能立于心,不乱于外,
魏国自安。”
同一夜,曹丕在自家府中独坐。
案上摊着《论语》,书页未翻。
他只盯着烛火,看它一寸一寸燃成灰。
门帘轻动,是荀彧亲信送来的密札:
【魏公已行,至黎阳。山道平安。】
曹丕手指微颤,
缓缓合上信笺,低声自语:
“父亲走得如此安然……
而朝堂,便要不安了。”
他心里清楚,
自己虽已获父亲重任辅政,
但世人未必信服。
众臣看向他的目光里,
仍带着审视、揣测、乃至怜悯。
“世子仁厚,我谨慎——
他们却以为我野心。”
他苦笑一声,举起酒盏,
“既然如此,那我就……
以冷对乱,以忍对疑。”
他仰头一饮,酒入喉,似刀似火。
泪,却无声滑落。
洛阳宫中,春花已开。
皇帝每日与曹植论诗论文,
这日忽听曹操退隐的消息,
怔了半晌,方低声道:
“子建,你父亲竟真不愿为王。”
曹植垂首,心中百感交集。
“陛下,家父本无意篡汉,但天下人未必信。”
刘协看着他,轻轻叹息:
“我知。
他去山中,天下方得静。而我……也终于能喘一口气。”
曹植抬起头,目光复杂:
“臣父去,非是退——
是想让天下,学会自己运转。”
刘协微微一笑。
“那你呢?你是否也想归山?”
曹植怔住,
忽然一笑。
“若天下有诗,我便留。”
翌日早朝,群臣上殿。
世子曹昂摄政临朝,
坐于中阶。
有老臣哭谏:“魏公功高未竟,岂可弃天下?”
有寒士叩首:“魏公退,是为大贤之举!”
群情喧哗。
曹昂神色不变,只淡淡一句:
“魏公去,是信天下;
我等留,是守天下。
今日非论去留,论者,心。”
殿上顿时静默。
连风都似停了片刻。
荀攸目光深沉,暗暗叹息:
——这孩子,果然有父风。
邺城坊间流传:
“魏公退,非老矣,乃圣矣。”
也有人窃语:
“或是避祸之举,恐天子疑。”
而民间更多的是敬意。农人对着山北的方向焚香:
“曹公若真去养病,愿他安。”
文士们传诵《听松赋》,
说那是曹操归隐前所作:
“功成不敢居,势盛不敢图。归于山林,听风以为乐。
是谓无为之治。”
春暮。
曹操与荀彧乘轻车,北上。
路过邺城街巷,百姓纷纷跪拜。
有人喊:“丞相万岁!”
有人哭:“魏公勿去!”
曹操下车,扶起一个老农,
语气极柔:
“我去养病,不死便归。”
老农泣曰:“无魏公,何以有今日?”
曹操拍着他的肩,
只是笑。
笑中,带着一丝风中落花的寂寞。
荀彧在车内,看着他那背影,
忽然明白——
这世上,有的人生来为天下,
有的人,却终究想回到自己。
几月后,听松阁外。
青山如旧,松涛如歌。
素窈已白发三千,
却依旧神色清淡,衣袂如雪。
她在山门外迎他们,
见曹操拄杖而行,
微微一笑:
“曹郎,果真还记得此山?”
曹操抚须而笑,
“当年学艺未竟,今日来补课。”
素窈轻叹一声,
“天下人都说你是枭雄,
我却只见一老学徒。”
荀彧在旁,也笑着合掌一拜。
“大师姐,师弟们愿侍从于左右。”
风过松林,涛声阵阵。
曹操回首,看山下的云海。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
半生的功业、千里的疆土、万人的呼号,
都比不过这一片
松声入耳,心无所扰。
听松山下,春雨方歇。
山道间雾气未散,竹叶滴水,声声入耳。
松针覆地,像柔软的青毯。
曹操、荀彧并肩而行,衣襟沾了点点雨气,
风从山谷吹来,带着清冽的松香。
山腰的听松阁依旧如旧,
木梁上挂着当年沈若澜亲书的匾额:
“心外无剑。”
那一刻,曹操的脚步慢了下来。
他伸手轻抚那三字,掌心沾满尘灰,
仿佛触到了二十年前的少年梦。
荀彧笑道:“丞相……不,平思,如今可还信这句话?”
曹操看了他一眼,眼底闪过一抹温柔的笑意:
“那时不懂,只觉得此言虚玄;
如今懂了,却也知要信它——
要信,已迟。”
两人相视一笑,
风吹起松叶,发出一阵阵低语。
听松阁门缓缓推开。
素窈白衣如雪,鬓发银丝,却神情清寂。
她手中执一卷《道德经》,
眉眼依旧如昔——清淡,平远,不似凡尘。
曹操行了一礼。
“多年未见,大师姐风采不改。”
素窈微微摇头:“改的不是我,是你。”
她目光缓缓扫过他与荀彧。
“一人肩天下,一人掌人心。
如今,你们俱来,是要寻心,还是问权?”
曹操听得一怔,
那一瞬间,山风吹乱他鬓角的白发,
他轻轻一叹:
“我来问——权能否安心。”
素窈的目光如深潭般静,
她缓缓转身,
“进来吧。山雨初歇,正好烹茶。”
竹炉上茶香缭绕。
素窈坐在榻上,面前一壶碧螺春,
曹操与荀彧分坐两侧。
“平思,”她开口,“天下之权,本为安人。
但人心若不安,权便反噬其主。
你来此,想要放下,
却依旧不舍。”
曹操沉默,指尖轻敲茶盏。
“我想放,却放不得。
魏国如屋,梁柱未稳。
若我退,世子仁而不决;
若我留,天下畏而不安。
我既不能为王,又不能为臣。”
素窈淡淡一笑。
“这正是你一生之病。”
曹操抬头,神情复杂。
“我这一生,多少人骂我奸雄,
却无人知我也曾梦过太平。
我打天下,为乱世求安;
可如今天下安了,
我心,反乱。”
素窈放下茶杯,
“平思,你求天下太安,
却忘了——天下安者,不在权,而在人。
你已教出三子:昂有仁、丕有思、植有才。
若你不信人,又如何让天下信你?”
曹操怔了怔。
荀彧在旁轻声补道:
“权者,治世之舟也。
君若执桨不放,舟终不进。
丞相之功在开道,
非在独行。”
那一刻,曹操闭上眼,
长长呼出一口气。
那口气里,有战场的血,有朝堂的怒,
也有半生未曾言说的疲惫。
“也许,你们都对。”
他轻声说,
“我该……让天下自己走了。”
夜深。
荀彧与曹操并坐于廊下。
远处的松涛如潮,
月光照在两人的鬓角,一黑一白。
“令君。”曹操忽然道。
“你后悔吗?一生辅我。”
荀彧笑而不答,只问:
“那您后悔吗?一生争天下。”
曹操沉默良久,笑出声来。
“我后悔……没有早一点懂你。”
荀彧也笑了,
“那我不后悔。”
两人相视而笑,
如同当年初见的那夜。
翌晨,素窈在山门外,
看两人立于松林之间。
她知道,这一日,
才是真正的“退”。
曹操披着素窈所赠的青布衣,
眼神平静如水。
他回首看了看听松阁,
低声道:
“半生争天下,
今日听松风。”
荀彧立在他身旁,
微微一笑。
“丞相……不,平思,
这天下,终于有一处,
属于你自己了。”
松风阵阵,吹散他们的衣袂,
吹散了半生的杀伐与功名。
听松山上,春风正盛。
素窈看见曹操正削竹为笛,
荀彧在一旁煮茶。
“城中可乱?”她问。
曹操笑而不答,
只是遥望远方——那是邺城的方向,
云在山间,似烟似梦。
“若心不乱,何惧城乱。”他说。
荀彧放下茶盏,
“天下若知您此言,必当动容。”
曹操轻轻一笑,
笛声缓起,
松涛随风而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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