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窟内，死寂被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后怕打破。村民们望着洞口方向，仿佛那些黑煞鬼兵还会去而复返，每一丝风声都让他们惊悸颤抖。许久，确认危机暂时解除，那紧绷的弦才稍稍松弛，随之而来的是更深重的茫然与无力。
桑爷爷率先回过神来，苍老的脸上忧色更浓。他指挥着还能动弹的村民，将被踹伤的妇人扶起，简单处理伤势，又将洞口重新勉强遮掩起来——虽然明知这对于真正的强者形同虚设。
“石头，小泥鳅，把……把恩人小心抬到火边暖和处。”桑爷爷的声音沙哑而疲惫，看着再次昏迷过去的厉擎山，眼神极其复杂。敬畏、感激、担忧、以及一丝莫名的恐惧交织在一起。
九幽令！冥帝特使！这等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人物，竟然会出现在他们这个被遗忘的边陲废村，还被他们阴差阳错所救？这究竟是福是祸？尤其是特使大人最后那句“小心转轮殿”，如同沉重的巨石，压在所有村民的心头。
转轮殿，那可是执掌鬼域魂税征收、亡灵户籍管理、以及部分轮回通道秩序的实权部门！对于他们这些底层亡魂而言，转轮殿的鬼吏便是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老爷”，一句话便能决定他们是被“循环利用”还是直接“填井”。得罪了黑煞或许还能侥幸，若是被转轮殿的大人物盯上……
村民们不敢再想下去，刚刚逃过一劫的些许庆幸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冰冷的绝望。他们围坐在幽绿的篝火旁，如同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中缓缓流逝。
厉擎山再次苏醒时，感觉状态比之前稍好了一些。虽然依旧虚弱，但神魂的剧痛减轻了不少，那新生的力量细流似乎也壮大了一丝，在心灯之光的引导下，缓慢而坚定地修复着体内的创伤。他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村民们那一张张写满恐惧与无助的脸庞。
“恩人！您醒了！”一直守在旁边的石头最先发现，惊喜地低呼一声。
这一声呼唤，立刻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桑爷爷连忙凑上前，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您感觉如何？”
厉擎山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声音依旧沙哑：“无碍……多谢照料。”他目光扫过众人，“那些鬼兵……没有再回来吧？”
“没有，没有，托大人的福，他们被吓跑了。”桑爷爷连忙道，但脸上的忧色未减，“只是……大人您昏迷前说……要小心转轮殿……”
厉擎山沉默了片刻。他知道，自己身份的暴露，以及与转轮殿可能产生的冲突，已经将这个小小的村落拖入了危险的旋涡。此刻撇清关系已无可能，唯有面对。
“我并非有意将灾祸引至此地。”厉擎山缓缓道，语气带着一丝歉意，“我乃冥帝陛下秘使，此行确有要务在身，身受重伤流落于此，得诸位相救，感激不尽。至于转轮殿……”
他略一沉吟，决定透露部分信息以安民心，也需借此了解情况：“我怀疑转轮殿内部有人滥用职权，假借陛下之名，横征暴敛，中饱私囊，以至民不聊生，怨声载道。陛下对此已有耳闻，故命我暗中查访。”
此言半真半假，却瞬间在村民中引起了巨大震动！
冥帝陛下竟然知道他们的苦楚？还派了特使来查访？巨大的惊喜和不敢置信冲击着他们麻木的心灵。
“真……真的吗？陛下……陛下没有放弃我们？”那受伤的妇人挣扎着坐起，激动得声音发颤。
“我就知道！冥帝陛下是公正的！”小泥鳅兴奋地差点跳起来，被石头一把拉住。
桑爷爷毕竟年老，经历得多，惊喜之余仍保持着一丝谨慎：“大人，并非小老儿不信……只是转轮殿势大根深，盘踞鬼域多年，与各方势力牵扯极深……您孤身一人，又身受重伤，恐怕……”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扳倒转轮殿，谈何容易？
“我自有分寸。”厉擎山平静道，“当下需尽快恢复伤势。此外，需将尔等所知关于转轮殿横征暴敛、以及轮回井、往生路异常之事，详细告知于我。”
当下，在桑爷爷的组织下，村民们你一言我一语，将他们所知的一切尽数道来。
从逐年加重的魂税，到各种巧立名目的摊派；从交不起税便被强行抓走“充公”的邻里，到那些试图反抗便莫名“失踪”的硬骨头；从往生路多处莫名断裂，亡魂拥堵无法往生，到轮回井似乎永远填不满的“胃口”以及时常发生的、吞噬附近亡魂的“井溢”事件……
一桩桩，一件件，血泪斑斑，触目惊心。
厉擎山越听，脸色越是凝重。情况远比他想象的更加严重和黑暗。这不仅仅是简单的吏治腐败，其背后似乎还隐藏着更深的阴谋。那不断加码的魂税，搜刮来的海量魂力，最终流向了何处？真的全部用于填补轮回井了吗？那些断裂的往生路，是自然损耗，还是……人为破坏？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一切，似乎都与那正在侵蚀轮回的“荒”之力，以及神域、仙域的异动，存在着某种隐秘的联系。
就在他凝神思索之际，怀中的九幽令再次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有规律的震动。并非警示，而是一种特定的频率，仿佛是某种……联络信号？
厉擎山心中一动，尝试着分出一丝神念探入九幽令中。
果然，一段加密的、极其微弱的信息流自令牌深处传递出来，直接映入他的识海：
“奉冥帝陛下密旨，卑职‘幽影’，奉命接应尊使。感知令谕波动，特来联络。尊使安否？方位何处？可需支援？”
是冥帝的人！他果然留有后手！这九幽令不仅是信物，竟还是与特定暗线联络的工具！
厉擎山精神一振，立刻以神念回复：“吾安，然身受重创，身处鬼域边陲‘黑石山脉’一村落。转轮殿有异，速来接应，需绝对隐秘。”
“卑职明白。黑石山脉……距此约三个幽冥时辰路程。请尊使坚持，卑职即刻动身，必悄然抵达。”
联络中断。
厉擎山心中稍安。有了接应，很多事情就好办多了。但三个幽冥时辰（约等于人间六小时），仍需小心应对。
他看向桑爷爷，沉声道：“我已联络上司，援兵约三个时辰后抵达。在此期间，需万分小心。若再有鬼吏前来，务必周旋拖延，切勿硬抗。”
村民们闻言，更是看到了希望，连连点头。
然而，命运的残酷往往在于，它总会在曙光乍现时，投下更浓的阴影。
不到一个时辰，洞外远处，再次传来了令人心悸的马蹄声！而且这一次，蹄声更加沉重、整齐，数量远超之前！一股更加冰冷、肃杀、带着浓郁官威的气息如同乌云般压迫而来！
“又……又来了！”小泥鳅吓得脸无人色。
石头透过缝隙向外一看，声音都变了调：“是……是‘转轮殿’的直属‘税吏’！还有……‘锁魂官’！他们真的来了！”
所有村民瞬间面如死灰！转轮殿的直属税吏，可比黑煞那种边境巡逻队的鬼将难缠百倍！他们代表着转轮殿的正式权威，手段更加“合规”，也更加冷酷无情！而锁魂官，更是专门负责捉拿“逃税抗税”亡魂的刽子手！
桑爷爷脸色惨白，喃喃道：“怎么会来得这么快……黑煞刚走不久……”
厉擎山心中一沉。看来，那黑煞离去后，定然立刻向上禀报，而转轮殿的反应速度超乎想象！对方恐怕不仅仅是为了魂税，更是冲着他这个“冥帝特使”来的！
“里面的人听着！”洞外，一个冰冷、毫无情绪波动的声音响起，如同衙门升堂宣读判词，“吾等乃转轮殿直属税吏，奉命核查黑石村魂税缴纳情况及人口变动。即刻打开门户，配合核查，若有延误隐瞒，以抗法论处！”
声音蕴含着法则之力，震得洞壁簌簌作响，根本不容拒绝。
怎么办？开门是死，不开门更是死路一条！
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了厉擎山身上。
厉擎山大脑飞速运转。硬拼绝对不行，只会让村民跟着送死。拖延？对方显然有备而来，恐怕不会给太多时间。
他目光扫过洞内，忽然落在之前小泥鳅他们冒险采回来的那几株“紫魄草”上。此草蕴含精纯阴魄之力，对魂体伤势有奇效，但若用法不当，其药性亦能产生致幻、甚至短暂侵蚀神智的效果。
一个冒险的计划瞬间在他脑中形成。
“桑老，将紫魄草捣碎，混入阴燃石粉末，投入火中。”厉擎山急速低声道，“所有人，尽量屏住呼吸，后退！”
桑爷爷虽不明所以，但此刻对厉擎山已是言听计从，立刻照做。
很快，一股奇异、略带甜腻的紫色烟雾自篝火中弥漫开来，迅速充斥整个洞窟。
“快！打开洞口，放烟出去！然后全部倒地，装作中毒昏迷！”厉擎山再次下令，同时自己率先屏息，运转仅存的力量护住心脉，身体一软，“瘫倒”在地，甚至巧妙地逼出一丝冷汗，脸色发青，一副中毒已深的模样。
村民们虽慌，却也依言照做。
洞口被扒开，紫色的烟雾向外飘散。
外面的税吏和锁魂官显然没料到是这种情况，闻到那甜腻的烟雾，又看到洞内倒了一地、“生死不知”的村民，都是一愣。
“怎么回事？！”为首的税吏是个面色白净、眼神却锐利如鹰的中年文官模样，他眉头一皱，挥手阻止了正要冲进去的锁魂官，“小心有诈！是毒烟！”
一名锁魂官上前，小心翼翼感知了一下飘出的烟雾，禀报道：“大人，似是‘紫魄草’混合阴燃石产生的迷幻烟毒，并不致命，但吸入过多会神魂混乱，陷入癫狂或昏迷。”
税吏闻言，冷笑一声：“哼，穷途末路，想用这种小把戏阻挠公务吗？真是可笑！”他示意手下后退些许，等待烟雾散去。
然而，就在烟雾逐渐变薄的刹那——
异变再生！
只见洞内那些原本“昏迷”的村民，忽然一个个如同诈尸般直挺挺地坐了起来！他们双眼翻白，口吐白沫，发出毫无意义的嗬嗬怪叫声，然后如同疯魔般，手舞足蹈，互相撕打，甚至用头猛撞墙壁！俨然一副集体中了剧毒、神魂错乱的恐怖景象！
就连“昏迷”的厉擎山，也适时地加入“表演”，身体微微抽搐，嘴角溢出“白沫”（以水汽模拟），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呻吟。
这突如其来、无比逼真的集体“发疯”，把洞外的税吏和锁魂官都看得愣住了！这效果……好像有点太好了吧？紫魄草烟毒有这么厉害？
就在他们愣神的功夫，更加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个之前被黑煞踹伤的妇人，忽然发出一声凄厉无比的尖叫，猛地指向洞外税吏，用一种扭曲尖锐的声音哭嚎道：“冤枉啊——大人！我们冤枉啊——！”
她连滚带爬地冲向洞口，状若疯癫，“不是我们不想交税！是……是黑煞大人！是他贪墨了我们的税石！还打伤了民妇！求青天大老爷做主啊！”
她这一喊，其他“发疯”的村民仿佛被触动了某个开关，也纷纷跟着哭嚎起来：
“黑煞抢走了我们的阴元石！”
“他还打人！”
“求老爷们明察啊！”
一时间，哭嚎声、喊冤声、疯癫的怪叫声响成一片，场面混乱到了极点！
洞外的税吏脸色顿时变得无比难看！他身后的锁魂官们也面面相觑。
黑煞？那不是边境巡逻队的那个莽夫吗？他敢贪墨转轮殿的税石？还打伤纳税人？这事若是真的，那可就是转轮殿系统内部的丑闻了！而且被这么多“疯癫”的村民当众喊出来……
税吏眼神闪烁，瞬间想到了很多。若此事为真，继续强硬抓人，恐怕会激化矛盾，将事情闹大，一旦捅到上面，对自己绝无好处。若是假的……一群中了毒疯疯癫癫的贱民的话，自然当不得真，但眼下这情况，也不好再强行执法了。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怒火，冷声道：“一派胡言！尔等中毒已深，神智不清！今日暂且饶过尔等！待我等查明真相，若确有冤情，自会还尔等公道！若系诬告……哼！”
他撂下几句场面话，实在不愿再面对这群“疯子”，生怕惹上一身骚，立刻带着手下，灰头土脸地转身离去，连洞口都没进。
马蹄声再次远去，比来时更快，带着几分仓促。
洞内，直到马蹄声彻底消失，所有“发疯”的村民才如同虚脱般，齐齐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上充满了后怕与不可思议。
他们……竟然真的靠装疯卖傻，吓退了转轮殿的税吏？！
桑爷爷看向缓缓坐起的厉擎山，眼中充满了敬佩与感激：“大人……您……您真是神机妙算……”
厉擎山微微摇头，脸色依旧凝重：“此法只能拖延一时。他们回去后，稍加调查，便能发现端倪。我们必须尽快离开此地。”
他抬头望向洞外漆黑的夜空，计算着时间。距离幽影前来接应，应该不远了。
然而，就在这时，怀中的九幽令再次传来震动！但这一次，并非幽影的讯号，而是一种极其急促、尖锐的警示波动！
同时，一道冰冷、戏谑、带着绝对掌控意味的声音，如同鬼魅般，突然响彻在洞窟之内：
“精彩，真是精彩。好一出装疯卖傻、栽赃陷害的大戏。可惜啊……演得再真，也骗不过真正的观众。”
虚空如同水波般荡漾，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洞窟中央，仿佛他一直就在那里。
此人同样身穿转轮殿官袍，但品级明显更高，绣着复杂的轮回图纹。他面容阴柔，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手指纤细修长，正轻轻把玩着一枚不断旋转的黑色算盘。其气息深不可测，远非之前的税吏和黑煞可比，赫然是一位鬼王级别的强者！
他目光饶有兴致地扫过地上惊恐万分的村民，最终落在厉擎山身上，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你说对吗？尊敬的……‘特使’大人？”
真正的危机，此刻才降临！
（第八十七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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