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并非那种撕心裂肺、血肉模糊的剧痛，而是一种绵长的、弥漫在四肢百骸的酸软与无力，仿佛刚刚跑完一场耗尽生命的马拉松，每一个细胞都在抗议着透支。
李止戈（或者说，此刻的他，更习惯被称为李止）猛地从课桌上抬起头，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律地狂跳着。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有些斑驳的木质课桌，上面用圆规刻着不知哪个前辈留下的潦草字迹。阳光透过有些灰尘的玻璃窗，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粉笔灰和少年们汗水的混合气味。周围是窸窸窣窣的翻书声、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讲台上老师那略带口音、平稳而略显催眠的讲课声。
“所以，这个函数的导数，在这里取得极值……”数学老师推了推厚厚的眼镜，敲着黑板。
这里是……教室？
李止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视线逐渐聚焦。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白皙，修长，带着属于少年的清瘦，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没有常年握戟留下的厚茧，更没有沾染任何血腥。
梦？
一个无比漫长、无比真实、却又光怪陆离到了极点的梦。
他梦到自己穿越到了一个可以修炼的世界，梦到了厮杀、逃亡、传承，梦到了一个叫洛璃的女子为他挡下致命攻击，梦到了潜龙院，梦到了四院交流会，梦到了同门惨死，梦到自己化身修罗，屠戮众生，梦到了毁天灭地的战斗，最后……好像还有一个青衫儒生……
尤其是洛璃……那个名字，以及那双最后凝望他的眸子，如同烙印一般，即便在梦醒之后，依旧带着清晰的、令人心悸的痛楚，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为什么会对一个梦中的人物，产生如此深刻的牵挂与……愧疚？
还有那灭世的场景，尸山血海，焦土万里……太过真实，真实到让他此刻坐在明亮的教室里，都仿佛能闻到那股若有若无的血腥与焦糊味。
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将那些荒诞的梦境碎片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喂，李止，你没事吧？做噩梦了？”旁边传来同桌周涛压低的声音，带着一丝关切。周涛是个有点胖乎乎的男生，是李止从小玩到大的死党。
李止深吸一口气，勉强笑了笑：“没事，就是……趴着睡麻了。”
“嘿，肯定是昨晚又熬夜看小说了吧？”周涛挤眉弄眼，“跟你说少看那些打打杀杀的，容易做噩梦。”
李止没有反驳，只是揉了揉依旧有些发胀的太阳穴。打打杀杀？那梦境何止是打打杀杀……
下课铃声适时地响起，如同救赎。
“走喽！上厕所，放风！”周涛立刻生龙活虎地跳起来，拉着还有些恍惚的李止就往教室外冲。
走廊里瞬间挤满了刚刚解放的学生，喧闹声、嬉笑声充斥耳膜。阳光有些刺眼，李止眯着眼，看着那些充满活力的、穿着统一蓝白校服的身影，一种强烈的割裂感油然而生。前一刻（在梦中）他还是挥手间山崩地裂、煞气冲天的修罗，下一刻却成了淹没在题海与青春烦恼中的普通高中生。
这种平凡、琐碎、甚至有些枯燥的日常，对他而言，熟悉又陌生。
“喂，李止，发什么呆呢？赶紧的，下节是‘灭太’的课，去晚了又得挨批！”周涛催促着。
“灭太”是他们对物理老师的“爱称”，因其脾气火爆，要求严格而得名。
李止被周涛拉着，汇入涌动的人流，朝着厕所的方向走去。他看着走廊墙壁上贴着的优秀学生照片、励志标语，听着身边同学讨论着昨晚的球赛、新出的游戏、或者某个隔壁班的女孩，这一切都真实得不容置疑。
或许……真的只是一场梦吧。一个因为学业压力太大，或者看了太多杂书而做的、过于逼真的噩梦。
他试图这样说服自己。
然而，当下午体育课进行一千米体能测试时，那种无力感再次清晰地袭来。
哨声响起，同学们如同脱缰的野马般冲了出去。李止也奋力迈开步子，然而没跑出两百米，他就感到肺部如同风箱般剧烈拉扯，双腿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心脏狂跳得几乎要蹦出嗓子眼。汗水瞬间浸湿了额发，视线都有些模糊。
这具身体……太弱了。
在那个梦境里，他甚至可以肉身横渡虚空，徒手撕裂妖兽。而现实中，仅仅是标准的一千米跑，就让他如此狼狈。
“李止，加油啊！最后一名要请客喝奶茶的！”跑在前面的周涛还有余力回头给他打气（兼嘲讽）。
李止咬着牙，拼命调动着肌肉里每一分力量，呼吸急促而混乱。他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梦境中运转《噬魔吞天》功法时，那种龙元奔腾、力量充盈的感觉。他下意识地尝试着调整呼吸节奏，模仿那种玄奥的吐纳……
然而，毫无作用。除了让他岔气更严重之外，没有任何奇迹发生。
最终，他几乎是拖着步子，最后一个踉跄着冲过了终点线，然后便直接瘫倒在了塑胶跑道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天空在眼前旋转。
“啧啧，李止，你这体力不行啊，得多练练。”体育老师拿着记录本走过来，摇了摇头。
周涛也跑过来，把他拉起来，递过一瓶水：“没事吧？看你脸都白了。是不是真不舒服？”
李止接过水，灌了几口，冰凉的水流划过喉咙，稍微缓解了那股火烧火燎的感觉。他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但心中那股莫名的失落与违和感，却愈发浓重。
晚上放学，推着那辆有些老旧的自行车，和李止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说李止，你这两天怎么老是魂不守舍的？”周涛啃着刚买的手抓饼，含糊不清地问道，“该不会是……思春了吧？看上哪个姑娘了？跟哥们说说？”
李止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就是没睡好。”
“切，没劲。”周涛三两口吃完饼，抹了抹嘴，“对了，周末一起去新开的那家网吧？听说配置贼牛逼！”
“再看吧，可能要去图书馆。”李止心不在焉地答道。他对那些游戏提不起太大兴趣，梦境中那些真实的“战斗”场面，远比屏幕上的像素点刺激得多，也残酷得多。
“又去图书馆？你也太用功了吧！”周涛夸张地叫道，“马上就要高三了，现在不玩，以后更没机会了！”
高三……大学……未来……
这些曾经清晰无比的人生轨迹，此刻在李止看来，却蒙上了一层迷雾。那个梦境，像是一个闯入者，将他原本按部就班的世界，搅动得涟漪四起。
回到家，是熟悉的、略显狭窄却温馨的两居室。母亲正在厨房里忙碌，传来炒菜的香味和锅铲碰撞的声音。
“小止回来啦？快洗手吃饭，今天做了你爱吃的糖醋排骨。”母亲探出头，脸上带着温暖的笑容。
“嗯。”李止应了一声，放下书包。看着母亲忙碌的背影，他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同时也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在那个漫长的梦境里，他似乎……是个孤儿？早已习惯了孤身一人，在刀光剑影中挣扎求存。
饭桌上，父母聊着工作中的琐事，询问着他学校的情况。李止机械地回答着，心思却飘向了远方。他想起了梦境中，墨居仁山谷里，四师兄雷坤做的那些蕴含着磅礴精华的“灵肴”，那味道……似乎远比眼前的糖醋排骨更加……深刻？
他甩甩头，将这些荒谬的念头压下。
吃完饭，回到自己那间小小的卧室。书桌上堆满了课本和习题册，墙上贴着几张球星的海报，角落里的篮球落了些灰。一切都和他“入睡”前一模一样。
他坐在书桌前，打开了台灯，暖黄色的灯光驱散了部分阴影。他拿出数学试卷，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些函数与几何图形上。
然而，那些数字和符号，此刻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动着，勾勒出的，却不是解题步骤，而是一些扭曲的、仿佛蕴含着某种规律的线条——依稀是梦境中，苏浅月布阵时勾勒的符文，或者兵主神通运转的轨迹。
他猛地停手，看着桌面上那毫无意义的划痕，心中一阵烦躁。
那个梦……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对他的影响如此之深？那种力量感，那种掌控天地的错觉，还有洛璃……那种刻骨铭心的感觉，真的仅仅是一场梦吗？
他打开电脑，鬼使神差地在搜索引擎里输入了“修炼”、“元气”、“修罗”等关键词。跳出来的结果，大多是网络小说、游戏设定或者一些不着边际的民间传说，没有任何与他梦境相符的、真实可信的信息。
他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光，一种巨大的空虚和迷茫感，如同夜色般将他缓缓吞噬。
这个世界，平静，安稳，按部就班。读书，考试，上大学，找工作，结婚生子……这是绝大多数人既定的人生轨迹。
可为什么……他总觉得，哪里不对？
那个梦，像是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他仿佛听到了另一个世界的呼唤，感受到了一种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在隐隐拉扯着他。
洛璃的身影，那灭世的场景，苏默先生最后那声叹息……这些碎片在他脑海中反复闪现。
他拿起桌上那支最普通的签字笔，在指间无意识地转动着。笔杆轻盈，脆弱，与他梦中那柄沉重、冰冷、饮血无数的陨星戟，形成了无比讽刺的对比。
“我到底……是谁？”他看着镜子里那张属于十八岁少年李止的、略带青涩和迷茫的脸庞，喃喃自语。
是即将面临高考的普通高中生李止？
还是那个来自东域、身负血海深仇、最终化身灭世修罗的李止戈？
梦境与现实，哪个才是真实？或者说……两者都是？
他不知道答案。
夜渐深，台灯的光芒在题海上投下孤独的影子。李止最终还是没有做完那张数学试卷，他趴在桌上，疲惫再次如潮水般涌来。
在意识沉入黑暗的前一刻，他仿佛又看到了那片焦土，那尊修罗法相，以及……洛璃回头时，那抹温柔而决绝的微笑。
这一次，他没有抗拒，任由那梦境的碎片，将他再次包裹。
或许，只有在梦里，他才能找到那个让他牵挂不已的答案，才能弄清楚，那场跨越世界的悲欢与毁灭，究竟因何而起，又将归于何处。
而现实中的十八岁，那看似漫长实则短暂的高中生活，就在这种持续的恍惚、割裂与探寻中，一天天，悄然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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