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经过城市高层建筑群的层层反射,变得破碎而缺乏温度,勉力照亮了中央广场冰冷的合金地面。广场上人流如织,穿着各色功能性服饰的都市精英们步履匆匆,如同设定好程序的工蚁,高效地穿梭于各个能量传输站和磁悬浮站点之间。巨大的全息广告牌不间断地播放着最新款的神经接入舱和基因优化剂的宣传片,画面里的人们笑容完美,活力四射,代表着这个时代最推崇的“进步”与“强大”。
在广场一隅,却临时搭建起了一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小型舞台。炫目的聚光灯(尽管是白天,依旧开到了最大功率),多角度悬浮跟拍的直播无人机,以及震耳欲聋的电子背景音乐,共同营造出一种喧嚣的庆典氛围。舞台背景是一面巨大的光屏,上面滚动着醒目的标题——“‘科学曙光’李博士直播间:破除迷障,拥抱真实!” 标题下方,是不断刷新的观众留言和虚拟礼物特效,速度快得令人眼花缭乱。
舞台中央,站着一位身着纯白色实验室制服(尽管一尘不染,但材质明显是廉价的化纤面料)的中年男子。他梳着一丝不苟的油头,戴着一副无框智能眼镜,镜片上流动着细微的数据光弧。他就是最近在网络上小有名气的“科学打假人”李维,自称李博士,靠着抨击各种“非主流”、“不科学”的现象,以及用所谓的“科学仪器”检测一些民间传说,迎合主流科学界的论调,吸引了一批追捧者。
“家人们!看看这虚假的繁荣背后,隐藏着多少阻碍我们文明进步的‘认知毒瘤’!” 李维对着悬浮在面前的收声矩阵,声音高亢,充满表演欲,“我们今天,就要用科学的利剑,斩开迷雾,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他的话语通过高保真音响传遍广场一角,引来不少路人驻足围观。人们好奇地张望着,想知道今天这位“李博士”又要揭露什么“骗局”。
沈清言原本只是路过。他刚去旧物市场淘换了几支便宜的毛笔和一方有些瑕疵的砚台,正小心地抱在怀里,准备穿过广场回家,继续他昨夜未完成的书写。那本空白的祖传线装书,被他习惯性地贴身揣在怀里,隔着薄薄的衣物,能感受到纸张粗糙而独特的质感。
然而,他低调的身影却被眼尖的李维捕捉到了。
“哎!大家看!说曹操曹操就到!” 李维眼睛一亮,像是发现了绝佳的猎物,立刻伸手指向正要绕道而走的沈清言,声音陡然拔高,“这位!就是我今天特意请来的‘特邀嘉宾’!‘听雨轩’茶馆的那位,‘历史’说书人,沈清言先生!”
几束聚光灯立刻打了过来,刺目的光芒让沈清言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脚步也为之一顿。他怀里的毛笔和砚台抱得更紧了些,眉头微蹙,看向舞台上那个笑容夸张的男人。他并不认识这个人,但“听雨轩”三个字,让他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直播间弹幕瞬间活跃起来:
“哦哦哦!主角登场了!”
“这就是那个编造‘关羽’‘华雄’故事的人?”
“长得还挺清秀,可惜脑子不好使。”
“李博士威武!现场打假!”
“期待科学分析!让他原形毕露!”
李维快步走下舞台,热情洋溢地拉住沈清言的胳膊,力道却不容拒绝:“沈先生,别走嘛!来来来,上台来,跟直播间的家人们,还有现场的各位朋友,分享一下你的‘研究成果’嘛!” 他的笑容底下,是毫不掩饰的算计和戏谑。
沈清言试图挣脱,但李维的手抓得很紧,而且周围的人群和无人机已经将他们围住,各种好奇、审视、甚至带着恶意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他深吸一口气,知道此刻强行离开只会显得更加狼狈,反而坐实了对方可能强加给自己的“心虚”标签。
他沉默着,被半推半就地拉上了舞台。聚光灯的热度灼烤着他的皮肤,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和空中悬浮的无人机镜头,让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剥光了羽毛、放在展台上供人评点的鸟儿。
“大家看,”李维松开手,转向镜头和观众,用一种介绍稀有物种的语气说道,“这位沈先生,据我了解,坚持传播一套完全不被主流学术界承认的、所谓的‘历史故事’。什么三国、唐宋、江湖武林……啧啧,大家听听这些名字,是不是充满了原始而粗陋的想象力?”
台下响起一阵低低的哄笑。有人高声附和:“李博士,那不就是历史妄想症吗?”
“哎!这位朋友说得非常专业!”李维立刻指向那个声音来源,如同找到了知音,“在心理学和认知科学领域,确实有类似的症状描述。患者沉浸于自我构建的、缺乏现实依据的叙事中,并坚信其为真实。沈先生,我看你气质不俗,何必执着于这些虚妄之物呢?是不是生活上遇到了什么困难,需要用这种方式来……嗯,获取一些关注,或者说,经济利益?”
这话语极其恶毒,直接将沈清言定位成了骗子和精神病患者。
沈清言的拳头在身侧骤然握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怒火如同岩浆,在他胸腔内翻滚、冲撞,几乎要破膛而出。但他强行压制着,更多的,是一种自己的信仰、那些被他视若瑰宝的记忆被无情践踏、被肆意亵渎所带来的巨大悲凉。这些站在“科学”和“理性”制高点上的人,根本不懂得那些故事里蕴含的家国情怀、侠义精神、人性的光辉与复杂!他们用冰冷的数据和所谓的“能量反应”,就想否定一个波澜壮阔的文明?
“李博士,”沈清言的声音因为压抑着情绪而显得有些沙哑,但依旧清晰地透过收声矩阵传了出去,“我所说的,并非为了牟利,也并非妄想。那是我所相信的,曾经真实存在过的……历史。”
“历史?”李维夸张地摊开手,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证据呢?除了你那些手绘的、更像是儿童涂鸦的图纸,除了你那张嘴,你能拿出任何经得起科学检测的证据吗?一块符合年代测定的文物?一份被碳定年法证实过的文献?哪怕是一点点的、超越常规解释的‘能量残留’?”
他每问一句,就向前逼近一步,语气愈发咄咄逼人。
沈清言沉默了。他拿不出这些“证据”。他唯一的证据,就是他脑海中那些清晰得可怕的记忆碎片,以及怀中这本除了空白,再无异常的祖传书籍。
“拿不出来,对吧?”李维得意地笑了,转身面向观众,“家人们,看到了吗?这就是典型的空口无凭!不过没关系,我们‘科学曙光’直播间,最讲究的就是用数据说话!”
他打了个响指。舞台后方的大光屏立刻切换了画面,一个复杂的、不断旋转的、由无数光点和线条构成的模型出现在屏幕上,旁边还有瀑布般流淌的数据流。
“这是我团队开发的‘多维逻辑与能量态势分析AI’,可以实时分析任何叙事文本的逻辑自洽性,并探测其是否与已知宇宙常数和能量规律存在潜在关联。”李维用充满自豪的语气介绍着,尽管这台“AI”很可能只是一个包装过的、预设了结论的简单程序,“现在,就让我们请沈先生,再讲述一段他那些‘精彩’的历史故事,让我们的AI来给大家一个最直观、最科学的判断!”
所有的镜头,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到沈清言身上。那是一种无声的逼迫。
沈清言看着台下那些或好奇、或嘲讽、或麻木的脸,看着李维那志在必得的笑容,看着屏幕上那冰冷的数据流。他知道,这是赤裸裸的羞辱,是要将他和他所守护的东西,彻底钉在“荒谬”的耻辱柱上。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脑海中,无数画面飞速闪过:长坂坡前赵子龙的单骑救主,赤壁之战中诸葛亮的借东风,精忠报国的岳武穆在风波亭留下的绝笔……这些,难道真的只是虚无的幻想吗?不!他不信!
他重新睁开眼,目光中之前的些许慌乱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坚定。他没有选择那些过于玄奇的桥段,而是用一种平实却带着力量的语调,缓缓开口,讲述了一段关于信义与坚守的故事:
“南宋末年,蒙古铁骑南下,襄阳城危在旦夕。守将吕文焕麾下,有一员普通裨将,名不见经传。城破之际,众人皆欲降,唯此裨将军立于残垣之上,对左右言:‘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城在人在,城亡人亡。’遂力战至死,身被数十创,血流殆尽,犹自拄剑而立,怒目北向……”
他的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一种奇特的魔力,将那段悲壮的画面勾勒出来。没有夸张的渲染,只有朴素的描述,却让台下一些人的喧闹声不知不觉小了下去。
然而,他话语刚落,舞台大屏幕上的AI分析模型就剧烈地闪烁起来,刺耳的警报声(显然是后期添加的音效)响起。随即,屏幕上跳出了两个巨大的、血红色的百分比数字:
逻辑谬误率:99.2%
关联能量反应:0.00%
旁边还有详细的(看似专业的)分析报告滚动:
“叙事中存在大量违反物理定律描述(如冷兵器时代大规模战争伤亡与现存考古证据不符)。”
“人物行为模式与已知社会演化模型偏差值过大。”
“未检测到任何与叙事内容相关的历史惯性波纹或信息熵残留。”
“结论:该叙事为低概率虚构产物,不具备历史真实性。”
“哈哈哈哈!”李维爆发出一阵大笑,指着屏幕,“家人们!看到了吗?99.2%的逻辑谬误!零能量反应!科学的数据,不会撒谎!这充分证明了,沈先生所讲述的,完完全全就是他自己编织的、毫无根据的幻想!是彻头彻尾的伪史!”
直播间弹幕瞬间爆炸,充满了各种嘲笑和辱骂的言辞。现场围观的人群中也响起了更加响亮的哄笑声,之前那片刻的安静仿佛只是个错觉。
“骗子!”
“果然是个妄想症!”
“浪费我时间听这种垃圾故事!”
“李博士干得漂亮!又消灭了一个愚昧据点!”
沈清言站在舞台中央,聚光灯下,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但脊梁却挺得笔直。那冰冷的数字,刺耳的嘲笑,像无数根针,扎在他的心上。他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不是为自己受辱,而是为那个被数据轻易否定的时代,为那个至死不降的无名裨将感到悲哀。
李维志得意满地走到沈清言面前,几乎将脸凑到他的面前,压低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逼迫:“沈先生,现在,科学的数据就摆在这里。当着直播间这么多家人和现场朋友的面,你是不是应该……承认一下?承认你所谓的‘历史’,只是你为了那点可怜的茶钱,或者是为了满足你那点可怜的虚荣心,而编造的谎言?承认你是在……行骗?”
最后两个字,他咬得极重。
沈清言猛地抬起头,直视着李维那双藏在智能眼镜后、充满了功利和冷漠的眼睛。胸腔中的怒火与悲凉交织到了极点,反而催生出一股极其纯粹的、不容亵渎的信念之力。
他不再压抑自己的声音,清朗而坚定,甚至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度,穿透了现场的嘈杂:
“李博士!你可以嘲笑我沈清言人微言轻,可以质疑我的说法缺乏你们认可的‘证据’!你可以用你的机器,得出任何你想要的结论!”
他的目光扫过台下哄笑的人群,扫过那些悬浮的镜头,仿佛要穿透虚拟的网络,看到其后无数嘲弄的面孔。
“但是——”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虔诚与守护,“你不能亵渎那段历史!不能亵渎那些曾经活生生存在过的人!他们的欢笑,他们的泪水,他们的热血,他们的忠魂!它们——”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字一句,如同宣誓:
“存在过!”
就在他情绪激荡、信念凝聚到最顶峰的这一瞬间,就在他几乎能感受到怀中那本祖传线装书因为紧贴胸口而传来的、与自己心跳共鸣的震动时——一种极其微弱,却绝不容忽视的异样感,陡然从胸口传来。
那不是物理意义上的高温,更像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温热。仿佛有一颗沉寂了亿万年的星辰内核,在无边的黑暗中,极其艰难地、闪烁了一下微不足道的光。这感觉转瞬即逝,快得让他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是情绪过于激动导致的生理反应。
然而,那残留在感知边缘的一丝奇异的“触动”,却让他原本因愤怒而有些空白的大脑,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疑惑。
李维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坚定的反击弄得愣了一下,随即恼羞成怒:“冥顽不灵!死不悔改!大家看到了吧?这就是典型的……”
后面的斥责和台下更加猛烈的哄笑、嘘声,沈清言已经听不太清了。那瞬间的异样感吸引了他部分注意力,而更多的,是一种心灰意冷后的超脱。他知道,在这里,在这个用数据和效率构建的舞台上,他的坚持,他的信念,只是一个笑话。
他没有再理会李维的叫嚣,也没有去看屏幕上那刺眼的红色数字和滚动的辱骂弹幕。他默默地,将怀里抱着的毛笔和砚台调整了一下位置,仿佛那是此刻唯一能给他带来一丝慰藉的实物。
然后,他转过身,无视了身后的一切喧嚣与目光,一步步,走下了那个让他受尽屈辱的舞台。
阳光依旧冰冷,广场上的行人依旧匆匆。没有人过多留意这个从闹剧中黯然离场的青年。他的背影在庞大而冷漠的城市背景下,显得格外渺小,甚至有些狼狈。
但若有人此刻能走到他的面前,看清他的眼睛,便会发现,那里面先前或许有过的迷茫和黯淡,已经彻底被一种东西所取代——
那是不屈的火焰。
在屈辱的灰烬中,反而被煅烧得更加纯粹、更加炽热的星火。
这星火虽微,却已燃起。它静静地蛰伏在眼底,等待着某一天,或许能成燎原之势,照亮这片被遗忘的历史荒原。
沈清言紧了紧怀中的笔砚,感受着胸口那本古书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余温(或许仍是错觉),迈开了离开广场的脚步。每一步,都似乎比之前更加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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