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局终了，褚烨离开揽月轩时，表面看似平静，内心却已掀起惊涛骇浪。他甚至来不及去细究月微尘那番话是出于何种目的，一种源于帝王本能的对危机的敏锐嗅觉，让他第一时间返回了御书房。
“影七！”他沉声唤道。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自梁柱阴影处滑落，无声跪地：“陛下。”
“去查！”褚烨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急怒，“兵部、工部，所有经手那批弩机调配的官员，近期的动向、往来人员，给朕查个水落石出！特别是……有无与宫外，乃至边境异常的联系！要快，要密！”
“是！”影七领命，身形一晃，便消失在原地。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褚烨坐立难安。他反复推演着月微尘的话，越想越是心惊。“内部攻破”、“连接之处脆弱”、“窥破时机”……这些词语如同魔咒，在他脑海中盘旋。他强迫自己批阅奏折，但字里行间仿佛都映出了边境可能因军械不继而溃败的惨状。
时间在焦灼中缓慢流逝。华灯初上，宫城陷入一片沉寂，唯有御书房的烛火通明。
终于，在子时将近，影七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返回，带来了初步的查探结果。
“陛下，”影七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初步查明，弩机延误，并非单纯吏治懈怠。工部一名负责督造的主事，与兵部一名掌管库房调配的郎中过往甚密，而此二人……皆与户部侍郎李崇明有姻亲关系。李崇明……曾多次在非公开场合，对陛下重用镇北将军赵擎颇有微词。此外，北狄使臣离京前，其副使曾秘密接触过京城‘四海商行’的东家，而四海商行……明面上做丝绸茶叶生意，暗地里，曾为李侍郎的外宅提供过大量金银。”
影七的汇报言简意赅，但其中蕴含的信息却足以让褚烨勃然变色！
户部侍郎李崇明！此人乃是朝中清流一派的代表人物之一，素以敢言直谏着称，褚烨虽不喜其迂腐，却也认可其能力，从未想过他竟会与边事扯上关系，甚至可能通敌？！
虽然影七查到的还只是间接关联，尚未有铁证，但这蛛丝马迹串联起来，已经足够描绘出一幅令人不寒而栗的图景——朝中重臣，或因党争，或因私利，竟可能在战时拖前线后腿，甚至与敌国暗通款曲！
月微尘……他怎么会知道？他一个远在西域的魔教教主，为何对朝廷内部的倾轧和边境的隐患了如指掌？
这个月微尘，远比他所知的更加危险，也……更加有用。
褚烨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杀意与后怕。他看了一眼窗外浓重的夜色，沉声道：“福德海。”
“奴才在。”一直候在门外的福德海连忙躬身进来。
“去揽月轩，”褚烨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传月微尘。记住，悄无声息。”
“……是。”福德海心中一震，不敢多问，连忙退下安排。
揽月轩内，月微尘并未入睡。他披着那件月白旧袍，坐于窗边，似乎在欣赏窗外并无景致可言的夜色，又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腕间的玄铁镣铐在清冷月光下泛着幽光。
当轻微的敲门声和福德海压低的声音响起时，他眼中没有丝毫意外。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并无需整理的衣袍，从容地打开了房门。
没有多余的言语，在两名影卫的“护送”下，月微尘再次踏着夜色，穿过寂静的宫道，来到了象征着帝国权力核心的御书房。
与上次地牢和揽月轩的见面不同，此刻的御书房内，只有褚烨一人端坐于巨大的紫檀木御案之后。烛火跳跃，将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映照得明暗不定，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正锐利如鹰隼，紧紧锁定在踏入殿门的月微尘身上。
殿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外界。
“月微尘，”褚烨开门见山，声音低沉而充满压迫感，“告诉朕，你还知道什么？关于弩机，关于北狄，关于……朝中何人？”
月微尘立于殿中，并未因这直白的质问而有丝毫慌乱。他平静地迎视着褚烨的目光，缓缓开口：“陛下既已深夜传召，想必已查证了月某白日所言非虚。”
他没有回答褚烨的问题，反而将问题抛了回去。
褚烨眼神一厉：“朕在问你！”
月微尘微微颔首，语气依旧不卑不亢：“月某可以提供更多线索，甚至可以推测出北狄可能发动袭击的大致时间和地点。”
褚烨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条件？”
他深知，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尤其是来自月微尘。
月微尘抬起被镣铐锁住的双手，声音清晰而平静：“第一，解开这玄铁镣铐。陛下当知，以此物锁我，与折翼废人无异，于陛下之事无益。月某以玄月教历代先祖之名起誓，在合作期间，绝不会主动对陛下不利，亦不会逃离皇宫。”
褚烨瞳孔微缩，盯着那副镣铐，没有立刻回答。
月微尘继续道：“第二，确保我玄月教潜入京城之人，在刑部大牢内性命无虞，不受酷刑。第三，揽月轩一应饮食用度，需与宫中寻常低位嫔妃等同，并允许月某在轩内院内自由活动。”
他的条件，没有一条涉及自身自由，核心在于解除武力禁锢、保障手下安全以及基本生存尊严。
褚烨沉默着，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殿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两人之间无声的较量。
月微尘提出的线索，价值巨大，可能关乎边境成千上万将士的性命和国朝的安危。而他的条件，虽然触及了褚烨的底线（解除镣铐），但并非完全不可接受。尤其是在对方以教派先祖起誓的前提下——江湖人，尤其是月微尘这等人物，对此类誓言看得极重。
更重要的是，褚烨内心深处，一种难以言喻的、想要看清月微尘全部面貌的欲望，正在悄然滋长。解开镣铐，或许能让他看到更多。
“朕可以答应你后两条。”良久，褚烨缓缓开口，目光锐利，“但玄铁镣铐，暂时不能解。朕可以命人更换一副不影响你日常活动、压制之力稍减的镣铐。这是朕的底线。”
月微尘与他对视片刻，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不容置疑。他明白，这已是目前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
“可以。”他干脆地应下。
“那么，”褚烨身体后靠，目光紧逼，“现在，告诉朕你所知道的一切。”
月微尘不再卖关子，将他根据玄月教情报网信息以及小满提供的零碎消息，综合推断出的结论娓娓道来。他指出了李崇明一党与边将赵擎的政见不合可能导致的后果，分析了北狄内部主战派得势后可能采取的冒险行动，甚至根据往年气候和北狄骑兵调动规律，推测出了几个最有可能被攻击的关隘和大致时间窗口……
他的分析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引用的情报细节详实，远超褚烨的想象。这绝不是一个只知道打打杀杀的江湖草莽所能具备的视野和智慧！
褚烨越听越是心惊，同时也对月微尘的忌惮更深一层。此人若为友，乃国之利器；若为敌，则心腹大患！
待月微尘说完，殿内陷入长久的寂静。
“朕，知道了。”褚烨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深深看了月微尘一眼，“你回去吧。朕会即刻安排。记住你的誓言。”
月微尘微微躬身，不再多言，转身，在影卫的陪同下，悄然离开了御书房。
返回揽月轩的路上，夜风拂面，带着深秋的寒意。月微尘抬起手，看着腕间那依旧冰冷，但或许即将被更换的镣铐，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光芒。
这第一步，他算是勉强迈出去了。
而御书房内，褚烨独自一人，对着跳跃的烛火，脑海中反复回响着月微尘方才那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分析。
月微尘……
你究竟还藏着多少秘密？
朕与你之间的这场博弈，看来……远比朕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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