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月轩内，药香弥漫，取代了往日的清冷。月微尘俯卧在床榻上，背后的箭伤依旧灼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处，带来一阵阵闷痛。乌金镣铐依旧锁在腕间，冰凉的触感时刻提醒着他的处境。失血过多的虚弱感如同潮水，阵阵袭来，让他大部分时间都处于一种昏沉与清醒交织的状态。
小满小心翼翼地伺候在旁，喂药换药，动作轻柔，看着月微尘苍白如纸的脸色和因忍痛而紧抿的唇，圆圆的眼睛里满是心疼。
“公子，您一定要快点好起来……”小满一边替他擦拭额角的虚汗，一边小声念叨，“陛下还是很关心您的，用的都是最好的药呢……”
月微尘眼睫微颤，没有回应。关心？或许吧。但那更多是出于帝王对“有用之物”的保全，还是对“救命恩人”的感激？亦或是……夹杂着更复杂的审视与怀疑？他心中清明，昨日舍命一挡，固然是情急之下的本能，但也必将自己推到了一个更微妙、更危险的境地。褚烨会如何解读他这“不合常理”的举动？
正思忖间，门外传来脚步声与内侍的通传：“陛下驾到——”
小满吓了一跳，连忙跪倒在地。
月微尘挣扎着想要撑起身子，至少维持一个不至于太过失礼的姿态，但稍一用力，背后的伤口便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让他额角瞬间沁出冷汗，动作僵住。
褚烨已迈步走了进来。他今日穿着一身玄色常服，神色看似平静，但那双深邃眼眸中沉淀的审视与一丝难以化开的阴郁，却让这室内本就凝滞的空气，更加沉重了几分。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月微尘因试图起身而更加苍白的脸上，以及那因剧痛而微微颤抖的指尖，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伤重未愈，不必多礼。”褚烨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他在床榻旁的锦墩上坐下，挥退了小满与其他侍从。
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月微尘缓缓放松了身体，重新俯卧回去，微微侧过头，避开与褚烨直接的对视，声音因虚弱而低哑：“谢陛下体恤。”
一阵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药香袅袅，却驱不散那无形的隔阂。
“伤势如何？”褚烨开口，语气像是寻常的关怀，目光却如同实质，落在月微尘背部的纱布上，仿佛要穿透那层层包裹，看清底下的伤口，以及……伤口背后可能隐藏的意图。
“劳陛下挂心，太医医术精湛，已无大碍。”月微尘回答得滴水不漏，语气淡漠疏离。
褚烨的指尖在膝上轻轻点了一下。又是这样……永远是这样一副平静无波、将一切情绪深藏的模样。越是如此，他心中那被苏玉棠挑起的疑虑，就越是如同藤蔓般缠绕生长。
“昨日……多亏了你。”褚烨缓缓说道，目光紧锁着月微尘的侧脸，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若非你反应迅捷，朕恐怕已遭不测。只是……朕有些好奇，你当时内力被禁，是如何在电光火石之间，做出那般反应的？”
他终于问出了口，语气看似随意，内里的试探却尖锐如针。
月微尘的心微微一沉。果然来了。
他沉默了片刻，才淡声回道：“或许是……多年江湖生涯，于危险临近时，身体残留的本能反应吧。当时情势危急，并未多想。”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一个常年游走于刀尖之人，对杀气的感知和身体的应激反应，确实可能超越内力的限制。
褚烨听着，面上不置可否，心中却并未完全采信。本能反应？那为何偏偏是扑向朕？为何那般精准和……毫不犹豫？
“原来如此。”褚烨意味不明地应了一句，转而问道，“对于昨日那些刺客，你有何看法？你觉得……会是什么人指使？”
他将问题抛给了月微尘。他想听听，这个“未卜先知”般提醒过他边境隐患的人，对此事又会有什么“高见”。
月微尘感受到那目光中愈发沉重的压力。他知道，褚烨在怀疑他。怀疑他是否与刺客有关，怀疑他救驾的动机。
他垂下眼睫，遮住眸中一闪而过的涩意与冷嘲，声音依旧平静无波：“陛下明鉴，月某重伤在身，困于方寸，对外界之事一无所知，不敢妄加揣测。”
他选择了避而不答。此刻无论说什么，都可能被曲解，引来更深的猜忌。
他的回避，在褚烨眼中，却更像是一种心虚的印证。
为何不答？是不敢，还是……不能？
褚烨心中的那根刺，扎得更深了。他想起苏玉棠那句“里应外合”、“苦肉计”，再看月微尘此刻的沉默与疏离，一股莫名的烦躁与失望交织着涌上心头。
他希望月微尘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能打消他疑虑的解释。哪怕只是强辩，也好过这般沉默以对。
然而，月微尘什么都没有说。
两人之间，再次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
良久，褚烨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床榻前投下一片阴影。他看着月微尘苍白脆弱的侧影，那背部的纱布依旧刺眼，昨日他亲手为其处理伤口时的那一丝悸动与怜惜，此刻被冰冷的怀疑覆盖了大半。
“你好好养伤吧。”褚烨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淡漠与疏离，“需要什么，吩咐下去便是。”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离去。步伐依旧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硬。
听着那渐行远去的脚步声，月微尘缓缓闭上眼，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苦涩与自嘲的弧度。
信任，在这深宫之中，果然是世间最奢侈之物。
他舍命相救，换来的不是冰释前嫌，而是更深的猜忌与隔阂。
这刚刚因鲜血而似乎拉近了一点的距离，再次被无情地推远，甚至比之前更加遥远。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人带来的龙涎香气，但那份昨日尚存的、若有若无的暧昧与关切，已荡然无存，只剩下冰冷的、审视的余味。
信任危机，如同一道深深的裂痕，横亘在了两人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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