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货栈。
这里与沁园的雅致清幽截然不同。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气、货物堆叠的陈旧木箱味,以及隐约的、来自码头上力夫汗水的咸涩。
狭窄的院落,高耸的砖墙,仅有的几间仓房堆放着杂乱的布匹和廉价瓷器作为掩饰,内里却被青衣以最快速度改造成了勉强可供栖身的密室。光线昏暗,陈设简陋,唯有角落里一张临时搭起的床铺上铺着还算柔软的被褥,安置着昏睡不醒的月牙儿。
月微尘靠坐在墙边的旧椅上,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更显苍白,方才密道中的疾行与紧张,几乎耗尽了他这数月来艰难积蓄的所有力气。
他闭着眼,胸膛微微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经脉深处传来的、熟悉的抽痛。小满守在一旁,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又时不时伸手去探月牙儿的额温,生怕那药物的副作用过于剧烈。
影煞与青衣则在另一间仓房内,低声而快速地交换着信息。影煞身上还带着从沁园突围时沾染的尘土与一丝未散的血腥气。
“密道出口三里外的接应点已被对方发现,我们留下的痕迹虽做了处理,但瞒不过高手太久。”影煞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绷紧的弓弦,“城内外所有要道已被封锁,盘查极严,尤其是携带婴孩者。我们的人回报,褚烨……已亲临苏州府衙坐镇。”
最后几个字,如同冰锥,刺入寂静的空气,也清晰地传入了隔壁月微尘的耳中。
他缓缓睁开了眼睛。尽管早已料到,但亲耳证实褚烨就在这座城内,亲自指挥着对他的围捕,那股无形的、如同山岳倾覆般的压力,还是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危机感,从未如此刻这般尖锐、迫近。
在沁园时,尚有一隅之地可供周旋,有竹林假山可作为屏障。
而在这里,在这处临时、简陋且位于搜查重点区域的货栈,他们如同被困在浅滩的鱼,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
月微尘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床上沉睡的女儿。
月牙儿的小脸在昏睡中显得异常安静,甚至带着一丝不健康的萎黄,全然不见了平日的灵动红润。
温清玄的药固然暂时遮掩了她的气息,避免了被双佩立即锁定,但这般强行扰乱她先天平衡的体质,对她而言,无疑是一种伤害。若长时间用药,后果不堪设想。
而他自己……月微尘暗自提气,那缕微弱的内力在残破的经脉中艰涩运转,如同风中残烛。莫说与褚烨身边的精锐暗卫抗衡,便是再来一次如密道中那般强度的奔逃,他都不确定自己能否支撑得住,更遑论护住月牙儿和小满。
留下,风险巨大。货栈虽经伪装,但青衣筹备时间仓促,未必能经得起对方掘地三尺式的反复排查。一旦暴露,在这狭小空间内,他们将退无可退。
那么,立即转移?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便被现实的重重困难所击碎。城外关卡林立,城内巡逻严密,画像悬赏遍布。
他这副病体,加上一个必须保持昏睡以避免暴露的婴孩,如何能瞒天过海?强行突围,无异于自投罗网。更何况,温清玄为确保药效持续,明确告知,那遮掩气息的方子需每隔六个时辰服用一次,途中根本无法安稳煎药。一旦药效中断,月牙儿气息外露,在旷野或关卡处引动阳佩共鸣,那便是真正的绝境。
留下是坐以待毙,转移是九死一生。
“教主,”影煞和青衣走了进来,脸上是同样的凝重。影煞沉声道:“外围眼线回报,对方搜查的重点,已明确转向城北码头区。我们需早做决断。”
月微尘没有立刻回答。他的指尖在冰冷的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发出几不可闻的嗒嗒声,这是他陷入极度深思时的习惯。脑海中飞速权衡着每一个选择的利弊,计算着每一种可能的风险。
他想起玄月教在江南并非只有这一处暗桩。是否可以利用其他尚未暴露的据点进行二次转移?但联络、确认安全、再安排转移,需要时间,而他们最缺的就是时间。每一次联络,都增加一分暴露的风险。
他又想起温清玄。这位神医谷主虽武功不俗,但更擅长的是医术而非厮杀,且他身份特殊,若卷入过深,恐给神医谷带来灭顶之灾。是否应该让他先行离开?
还有月牙儿……他的目光再次胶着在女儿身上。无论如何抉择,首要之务,是必须保证她的安全,尽量减少药物对她的伤害。
“青衣,”月微尘终于开口,声音因虚弱而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我们还有多少完全未被启用、且不在常规联络序列内的‘沉睡’暗桩?”
青衣一怔,随即明白了月微尘的意图,这是在寻找最后的、连自己人都不知道的退路。她迅速在脑中过了一遍,报出了一个极其偏僻的、位于苏州下属某处水乡小镇的地址,那里仅有一对年迈的、早已脱离教务的夫妇,身份清白得如同寻常百姓。“有,但距离此地需一日水路,且联络方式极为特殊,启用风险亦是不小。”
月微尘微微颔首,未置可否。他又看向影煞:“我们现有的物资,尤其是药材,还能支撑几日?若完全断绝外界补给,可能维持?”
影煞答道:“粮食清水可支撑半月。药材……温谷主所需的几味主药,存量不多,尤其是用于小姐的宁神草与忘忧花,仅够配制两次。”
两次,意味着他们最多只能在此地停留十二个时辰。时间,如同沙漏,正在飞速流逝。
密室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空气仿佛凝固,每一秒都带着千斤重压。
月微尘缓缓闭上眼,将所有纷乱的信息、权衡、利弊在脑中再次过了一遍。留下,是赌对方的搜查会有疏漏,赌这货栈的伪装能撑过最严苛的检查,赌褚烨不会那么快找到这里。转移,是赌那条隐秘的水路尚未被封锁,赌那对老夫妇依旧可靠,赌他和月牙儿能撑过途中的颠簸与风险。
无论哪种选择,都是在刀尖上行走,都将月牙儿的安危置于巨大的不确定性之中。
良久,他重新睁开眼,眸中已是一片决然的清明。他看向影煞和青衣,声音虽轻,却带着最终拍板的定论:
“通知所有人,做好随时撤离的准备。但,暂不行动。”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
“我们要等一个时机。一个……对方认为我们最不可能留下的时机。或者,一个他们搜查出现疲态或转向的间隙。”
这不是优柔寡断,而是基于残酷现实的精准判断。在敌我力量悬殊的情况下,盲动等于自杀。他需要利用这短暂的时间,让身体尽可能恢复一丝,让影煞和青衣完善撤离的细节,更重要的是——他要判断出褚烨这张天罗地网,最先可能出现松动的地方在哪里。
就在月微尘做出暂缓决定后不到一个时辰,负责在货栈高处透过缝隙观察外界的一名暗卫,突然发出了急促的预警信号!
影煞瞬间掠至观察口,只看了一眼,脸色便骤然阴沉下来。
只见货栈所在的这条狭窄街道入口处,出现了数名身着普通布衣、但眼神锐利、步履沉稳的汉子。他们并未挨家敲门,而是分散开来,看似随意地倚靠在墙边、或蹲在巷口,目光却如同猎鹰般,细致地扫视着这条街上每一扇门窗,每一个进出的人影,尤其是……那些看起来能够容纳多人藏匿的货栈和仓库。
他们的动作看似散漫,实则封住了街道两端的出口,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包围和监视。
对方……竟然这么快,就将搜查的触角,延伸到了这条看似不起眼的街道!是巧合,还是……他们已经掌握了某种线索,开始进行更精细的网格化排查?
货栈之内,刚刚做出的暂留决定,瞬间面临着被推翻的巨大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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