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妃居住的玉芙宫位于后宫西隅。
比起金銮殿的庄严肃穆，这里花木扶疏，点缀着几丛修竹，翠色欲滴。
庭院中，碎石铺就小径的曲折通幽，两侧栽满了应季的花卉。
处处透着雅致与温馨，连廊下悬挂的铜铃都系着素色丝绦，在风中发出细碎的清音。
二人甫一踏入宫门，便听见一阵悦耳的琴声从内殿传来。
那琴音清越纯净，如清泉淙淙，带着不染尘滓的灵透，令人心神为之一静。
“母妃又在弹《幽兰操》了。”
梁策眸光顷刻间柔和下来，脚步也不自觉地放轻了，生怕惊扰了这一室的安宁。
一位守在殿门处的宫女见他们到来，立刻垂手敛目，正要出声通报。
梁策却摆摆手，示意不要打扰。
他带着陆皓凝，仿若无声的影子，穿过珠帘垂下的门楣，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内殿的陈设亦是清雅异常，素纱垂幔，窗明几净，纤尘不染。
一方临窗设着的琴案后，一位身着淡青色素雅宫装的妇人正背对他们，全神贯注于面前的七弦琴。
她身形纤细，脊背挺秀如兰，乌黑的长发如墨色绸缎般流泻在背后，仅用一支精致的芙蓉玉簪松松挽就，几缕碎发柔柔地贴在耳后颈间，平添几分婉约。
正当陆皓凝屏息凝神之际，琴声在一个余韵悠长的清音之后，倏然间便收了势，如弦月隐入云层般戛然而止。
琴案后的妇人似有所觉，缓缓回首。
她露出一张与梁策相似却更显柔和的容颜。
眼前人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岁月在她眼角描画下了几道细纹，却丝毫不减其风华，反而增添了几分时光沉淀的温婉。
“策儿！”定妃眼中瞬间绽放光彩，起身迎上来，“怎么不让人通报？等了你们许久。”
梁策上前扶住母亲臂弯，动作熟稔而轻柔。
“儿臣不想打扰母妃雅兴。”
他侧身，目光落在陆皓凝身上，声音又温缓了些许：“母妃，这是凝儿，儿臣的新妇。”
陆皓凝依礼下拜：“儿臣陆皓凝拜见母妃，愿母妃福寿安康。”
定妃亲手扶她起身，笑容温熙：“快别多礼，让我好好看看。”
她执起陆皓凝的手，上下端详，眼中欢喜满溢。
“果真是个标致的人儿，策儿有福气。”
说着，她轻轻拍了拍陆皓凝的手背，触感温暖。
陆皓凝有些意外，甚至恍然。
她原以为深宫妃嫔个个心机深沉，尤其是能生下皇子并平安抚养长大的，更该是八面玲珑的人物。
可眼前这位定妃娘娘眼神澄澈，举止自然，不见半分城府，与梁策的深沉内敛截然不同。
这般毫无设防的善意，令她一时无措。
“母妃别站着说话，坐下聊吧。”
梁策扶着定妃落座于软榻，动作细致体贴，与平日里的冷峻判若两人。
定妃拉着陆皓凝坐在自己身边，柔声询问。
“在王府住得还习惯吗？府中上下可还用心？若有不合心意的一定要说出来，千万别委屈了自己。”
她轻叹一声，望向儿子的目光含着怜惜，又带着几分调侃。
“策儿他从小性子就冷，不爱多话，心思也沉。若他有什么不周到之处，或是冷落了你，你不要与他一般见识。”
“若他胆敢欺负你，你只管来告诉我，母妃替你教训他。”
语毕，她故作严肃瞪了梁策一眼，眼底却笑意盈盈。
陆皓凝忍不住悄悄抬眸，瞥向身旁的梁策。
见他竟露出一丝罕见的窘迫，耳根泛红，薄唇微动，似欲辩无言，模样与平日威严迥异，倒有几分可爱。
迎着定妃殷切的目光，陆皓凝心下一暖，那点初入宫闱的拘谨渐散。
她诚然应道：“回母妃的话，殿下待我极好，府中上下也十分周全体贴，儿臣未曾感到半分委屈，请母妃放心。”
“那就好，那就好。”
定妃欣慰地轻拍她手背，似是放下了心中的一桩大事。
“我常跟策儿说，夫妻相处，贵在坦诚二字。唯有彼此敞开心扉，方能长久和睦。”
“他虽性子冷，心却是热的，也是软的，只是太习惯藏着了。”
“你们要互相体谅，互相包容，这日子啊，才能越过越有滋味。”
梁策低咳一声，有些无奈又略带赧然，低声唤道：“母妃…”
定妃含笑摇头：“好了好了，知道我们策儿脸皮薄，不说你了。”
她转向陆皓凝，忽而压低声音：“我听说过陆府的事...这些年，你受委屈了。”
陆皓凝大脑霎时空白，不知该如何回应。
定妃却握紧了她的手，继续道：“那些事，我都知道。”
“这深宫里，哪有什么秘密？”
“但我不觉得你做错了，女子在这世上，若不自强，便只能任人宰割。你能护住自己，很好。”
陆皓凝惊愕抬首，撞上定妃澄澈如洗的眼眸。
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梁策为何如此珍视这位母亲。
在这明争暗斗的后宫中，定妃的纯善实在罕见。
“母妃，”梁策适时插话，“凝儿初来乍到，您别吓着她。”
定妃嗔怪地睨了儿子一眼，复又看向陆皓凝，笑靥温婉如初。
“我这是真心喜欢凝儿，才说这些体己话。”
“往后得空，多来宫里陪我说说话儿。策儿终日忙于户部，人影都难见着。”
“儿臣遵命。”陆皓凝郑重应下，这一次，语中添了几分真切的亲近。
又闲话片刻家常，多是定妃关切询问，陆皓凝柔声应答，梁策静坐旁听，偶尔补上一两句，气氛温馨融洽。
直至宫人提醒时辰，二人才起身告辞。
辞别玉芙宫，沿着来时的碎石小径向外行去，梁策的步伐依旧沉稳。
宫苑内静悄悄的，只有他们的脚步声轻叩在树影之间，空气中还残留着花草的清馨。
陆皓凝沉默地跟随在他身旁，行至半途，终是按捺不住心中疑问，轻声问道：
“定妃娘娘…一直如此吗？”
她想问的是，这份澄澈的善意，是如何在这深宫中存续至今。
梁策脚步微顿，眼中掠过一丝复杂，似怜惜，似沉重，还有许多陆皓凝一时难辨的情绪。
“母妃天性纯善，心思澄澈，不适合这些勾心斗角。”
“当年她入宫时不过十六岁，因容貌出众被父皇看中，却懵懂不知自保。若非生下我，恐怕早已…”
他语声停滞，但陆皓凝已经明白了那未尽的含义。
在这吃人的后宫里，定妃能保持这份纯真，全赖梁策在暗处为她遮风挡雨。
定妃娘娘不争不抢，他便帮她争，帮她抢。
难怪他心思如此缜密，手段如此老练。
若不如此，如何护得住这样一位不谙世事的母亲？
心念微动，陆皓凝悄然伸出手，第一次主动地覆上他垂在身侧的手背。
她的声音低柔，带着抚慰的力量，在这暮色渐合的宫道里，清晰入耳。
“定妃娘娘很美好，殿下将她保护得很好。”
她顿了顿，抬眸望进他朦胧黯沉的眼底，一字一句道：
“放心，从今以后，你有我了。”
梁策身形似凝滞一瞬，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话语与触碰定住。
他侧首看她，暮霭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光。
旋即反手，将她微凉的手完全裹入自己温热宽厚的掌心，力道坚定。
他沉默片刻，似在斟酌词句，又似揭开某种沉重的封印。
最终，他缓缓开口道：
“她，是我在这深宫之中，唯一可以全然托付，毫无保留信任之人。”
他目光沉沉落在陆皓凝脸上，那幽潭般的眼底似有波澜涌动。
“现在，多了一个你。”
陆皓凝倏然怔住，心头如被什么重重一撞，酸涩与暖意交织翻涌，一时竟讷讷无言。
他话语中的重量，她感受得真切。
这份信任，于他而言，何其珍贵。
尚未等她理清心绪，寻得只言片语回应这份沉重的信任，一阵突兀的嬉笑由远及近，骤然刺破了这片刻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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