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元昊离去已过三日。
旷野的风,带着草原特有的腥气与深秋的寒意,永无止境地呼啸着,卷过枯黄的草浪,刮在脸上,如同钝刀子割肉,生疼。目之所及,天地苍茫,除了起伏的草甸和远处隐约如巨兽脊梁般的雪山轮廓,便只剩下这片仿佛亘古不变的、令人心头发慌的空旷。
他们藏身于一处背风的矮坡下,坡底有一个不知是野兽废弃还是天然形成的浅洞,入口被萧翠儿和圣女用枯草与石块精心遮掩过,从外面看,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极难发现。洞内空间狭小,勉强能容纳三人蜷身其中,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潮气、草根的涩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吴风躺在最内侧的干草堆上,双目紧闭,脸色蜡黄,气息比韩元昊离开时更加微弱,但隐隐间,却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韧性。胸前重新包扎过的麻布,血迹虽在,却未见新的渗出。圣女盘膝坐在他身侧,素白的祭祀长袍下摆沾满了泥污,她并未再割腕取血,而是双手结着一个古怪的印诀,口中念念有词,低沉而古老的咒文在狭小的空间内回荡,引动着周围稀薄的灵气,化作点点微不可见的白光,如同萤火般,缓缓融入吴风体内。
萧翠儿守在洞口附近,透过枯草的缝隙,警惕地注视着外面昏黄的天光与摇曳的草影。她手中紧握着那杆水吟枪,枪身冰凉的触感让她因连日逃亡而有些混沌的心神保持着一丝清明。她的嘴唇干裂起皮,眼底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但眼神却如同淬火的寒铁,锐利而坚定。师兄将吴师兄和圣女托付给她,她绝不能有负所托。
洞内除了圣女的吟咒声,便只有三人压抑的呼吸声。
良久,圣女手中的印诀缓缓散去,周身的微弱白光也收敛入体。她睁开眼,仔细探查了一下吴风的情况,眉头虽未完全舒展,但比之几日前,少了几分凝重。
“他体内紊乱的气血,暂时被‘安魂咒’稳住。道基之伤非一日可愈,但性命应是无虞了。接下来,需靠他自身意志和药力慢慢温养,外力过度干预,反而不美。”圣女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一丝施法后的疲惫。
萧翠儿闻言,心中稍安。“多谢圣女阁下。若非阁下精通这等安抚神魂、调和灵机的秘术,吴师兄此番怕是……”
圣女轻轻摇头,打断道:“我灰鹰部传承之中,亦有疗伤之法,并非全靠圣血。只是此法见效慢,需耗心神引导。”她目光扫过吴风苍白却渐趋平稳的脸,“他能撑过最凶险的关头,靠的是自身根基不算太差,以及……一股不甘就此沉沦的意念。”
萧翠儿点了点头,她能感觉到,吴风师兄看似温和,骨子里却有一股不输于人的韧劲。否则,当初也不会在黄枫谷溃败时,带着道侣杀出重围,流落至阗天城。
“圣女阁下对草原熟悉,可知这附近,可有能暂时容身之处?最好是……人迹罕至,不易被察觉之地。”萧翠儿将话题引回当前最紧要的问题。
圣女沉吟片刻,抬手拢了拢额前散落的一缕发丝,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她身上那股不食人间烟火的疏离感减弱了几分。“往东北方向,大约两日的路程,有一片被称为‘沉眠之地’的古丘陵。那里地势复杂,遍布古老的墓葬和废弃的小型祭坛,灵气稀薄且混乱,据说有上古残留的诅咒,寻常部落之人和低阶法士都不愿轻易靠近。或许……可以暂避一时。”
“沉眠之地……”萧翠儿默念着这个名字,心中权衡。听起来并非什么良善之所,但眼下,越是凶险诡异之地,或许反而越安全。“好,就去那里。待吴师兄情况再稳定些,我们便动身。”
就在这时,吴风的眼皮颤动了几下,竟缓缓睁开了一条缝。他的眼神初时还有些涣散和迷茫,但很快便聚焦起来,看清了洞内的景象和守在身旁的圣女与洞口处的萧翠儿。
“萧…萧仙子……圣…女……”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破旧风箱,微弱得几乎听不清,但确确实实是清醒了!
“吴师兄!你醒了!”萧翠儿惊喜交加,连忙上前。
圣女眼中也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平静,探手再次搭上他的腕脉,仔细感应了片刻,微微颔首:“神魂已归位,气血虽弱,却不再逆行。醒来便好,接下来需静心调息,莫要妄动灵力。”
吴风艰难地扯动嘴角,想露出一个笑容,却牵动了内腑的伤势,引发一阵低咳。他强忍着,目光看向圣女,充满了感激:“多…谢……阁下……救命……之恩……”
“是你自己熬过来的。”圣女淡淡道,收回手,“我只是略尽绵力,引导了一番。”
萧翠儿已取来清水和韩元昊留下的疗伤丹药,小心地喂吴风服下。丹药入腹,化作一股温和暖流,滋养着他干涸的经脉和受损的脏腑。吴风闭目调息了片刻,脸上竟恢复了一丝极淡的血色,呼吸也平稳了许多。
他再次睁开眼,眼神虽然依旧虚弱,却多了几分清明和坚定。“让…你们……受累了……此地……不宜久留……”
“吴师兄放心,我们已有打算。”萧翠儿将“沉眠之地”的计划简单说了一遍。
吴风仔细听着,偶尔因伤势疼痛而微微蹙眉,但全程都努力保持着清醒。听完后,他沉吟片刻,缓缓道:“此策……甚好……乱局之中……险地……即安所……”他顿了顿,看向圣女,“只是……要劳烦……圣女阁下……引路了……”
“分内之事。”圣女简短回应。
接下来的两日,吴风展现出了惊人的恢复力和意志。他不再完全依赖于圣女的秘术治疗,而是主动运转起黄枫谷传承的基础养气法门,配合丹药之力,一点点梳理着体内残破的经脉。每一次行功,都伴随着巨大的痛苦,冷汗常常浸透他的衣衫,但他始终咬牙坚持,未曾发出一声痛哼。
圣女子是在他行功间隙,才会再次施展“安魂咒”之类的辅助咒术,帮他稳定心神,调和因强行运功而可能引发的灵力躁动。她不再需要消耗本源圣血,但频繁施展这类精细咒术,同样极耗心神,脸色始终带着一丝疲惫的苍白。
期间,她们确实远远地望见过几拨骑着怪异妖兽、脸上涂抹油彩的慕兰法士巡逻队,以及一些行色匆匆、装束各异的散修法士,显然都是在搜寻着什么。得益于圣女的谨慎和萧翠儿的机警,她们都有惊无险地提前避开。
吴风的清醒和逐渐恢复的自主能力,让整个团队的压力减轻了不少。他虽不能动手,但经验阅历仍在,偶尔能对萧翠儿带回的草药或发现的一些痕迹提出自己的见解,甚至凭借对阵法禁制的了解,对圣女选择的行进路线提出一些补充建议。
一次,萧翠儿带回一种罕见的紫色苔藓,吴风辨认出这是一种名为“紫髓衣”的灵植,虽不能直接疗伤,但捣碎外敷,有微弱的镇痛安神之效。圣女依言尝试,发现效果确实不错,用于缓解吴风行功后的痛苦颇为有效。
还有一次,圣女在判断前方一处山谷是否有危险时有些犹豫,吴风仔细观察了山谷两侧岩石的风化痕迹和植被分布,推断那里可能有一条隐蔽的暗流,容易滋生毒虫,建议绕行。圣女采纳了他的建议,后来萧翠儿小心探查,果然发现谷底潮湿泥泞,潜伏着不少色彩斑斓的毒蝎。
这些细微的贡献,让吴风不再仅仅是被保护的对象,而是逐渐融入了决策和生存的环节之中。圣女看向他的目光中,那丝最初的怜悯和基于承诺的责任之外,悄然多了一丝对其见识和心性的认可。
而吴风,在圣女一次次不厌其烦地施展咒术为他稳定伤势,在他因痛苦而难以支撑时,以那种空灵低缓的古老歌谣抚平他焦躁的心神时,他心中除了感激,亦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愫在悄然滋生。这位外表冷漠、地位尊崇的圣女,似乎并非遥不可及。
第二日黄昏,在又一次行功结束后,吴风忍着经脉的抽痛,看向正在一旁闭目调息的圣女,轻声道:“圣女阁下……你的咒术……似乎对稳定神魂、安抚灵力躁动……有奇效……不知……可否……传授一二……基础法门?我或可……自行调理……也能为你……分担些许……”
圣女缓缓睁开眼,清澈如雪山湖泊的眸子落在吴风脸上,带着一丝审视。洞内昏暗的光线下,她冰封般的容颜似乎柔和了些许。沉默了片刻,她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黄枫谷的《清心诀》,练到第几层了?”
吴风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对方显然对天南功法并非一无所知。“惭愧……只因早年……筑基后……便侧重炼器与争斗之法……《清心诀》……只堪堪……入门……”
“根基不稳,神魂易摇。你此番重伤,与此亦有干系。”圣女语气平淡,却一针见血,“我族咒术,源于祖灵祭祀,与尔等道家清心法门路数迥异,强修无益,反易冲突。”
吴风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也能理解。
却听圣女继续道:“不过,《清心诀》虽是基础,若能修至小成,于稳固心神、辅助疗伤亦有妙用。你既知不足,此刻静养,正是重拾之时。”说着,她竟随口念出了几句拗口却隐含道韵的口诀,正是《清心诀》中一段关于平息内火、守静归一的精要,其理解角度,竟与黄枫谷常规传授略有不同,更显古朴直指核心。
吴风先是愕然,随即凝神细听,越听越是心惊,只觉以往许多滞涩之处,竟有种豁然开朗之感。他连忙收敛心神,依言默默运转,果然感觉体内因强行运功而隐有的燥意平息了不少,连带着经脉的痛楚也似乎减轻了一分。
“多谢……阁下……指点!”吴风由衷说道,看向圣女的目光充满了复杂。她不仅救他性命,此刻竟不惜点拨他宗门功法。
圣女却已重新闭上双眼,仿佛刚才只是随口一提。“能否有所得,看你自身悟性。莫要再扰我调息。”
吴风噤声,心中却有一股暖流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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