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楼内的寒意,似乎并未因胡老扁挣脱那战场杀伐的幻境而消散,反而因他心神的剧烈波动与古钟意念的短暂交锋,更添几分凝滞。他盘坐于地,脸色苍白,额际冷汗未干,胸膛微微起伏,调整着体内略显紊乱的气息。那三根“探幽针”已被收回,穴道上仍残留着针刺的微麻与心神过度消耗后的虚空感。
方才那“庄周梦蝶”般的经历,凶险万分。若非他根基深厚,且怀有青囊宗守心宁神的秘法,更在关键时刻凭借药箱的感应与经文的提醒,守住了“我之为我”的本心,此刻恐怕已如同韩夫人一般,心神被那古钟内混乱强大的意念吞噬、同化,沦为又一个浑噩的“宿主”。
然而,风险与收获并存。亲身“体验”了被外邪侵神的过程,让他对这种奇症有了前所未有的深刻理解。这已非药石针砭所能直接触及的领域,而是意念、能量、精神层面的博弈。
他缓缓起身,目光再次落在那口沉寂的古钟上。此刻再看,感受已然不同。那钟体上扭曲的符号、裂纹,不再仅仅是古老与诡异的象征,更像是一个个承载了无数痛苦、执念、未竟之事的“封印”与“通道”。它不再是一件死物,而是一个充满了悲鸣与嘶吼的、混乱的“意念牢笼”。
韩夫人,便是被这“牢笼”中逸散出的、最为躁动的几股意念,侵入了心神。
常规的“驱邪”思路,无论是汤药安神,还是符咒镇压,都如同隔靴搔痒,甚至可能激化矛盾。因为那些意念本身,并非凭空生成的“邪魔”,而是真实存在过的生命,在特定条件下残留的、极其强烈的精神印记。它们有它们的痛苦,它们的执念,它们未了的因果。
强行“驱散”或“镇压”,如同对着一群充满怨气的亡魂挥舞刀剑,只会引来更激烈的反扑,加速消耗宿主本就微弱的生机。
那么,该如何?
胡老扁脑海中,再次浮现《青囊经》下卷中一些晦涩难懂的篇章,以及古墓医典里关于“心药”的论述。其中隐隐提及,对于因强烈情绪、执念所致的精神淆乱,有时“疏导”远胜于“堵塞”,“理解”强于“对抗”。甚至……需要“满足”其执念,或助其“解脱”。
一个大胆的、前所未有的治疗方案,在他心中逐渐清晰起来。
他不再停留,转身下楼。那老知客僧依旧在打盹,胡老扁也未惊动他,径直离开了归元寺,踏着暮色,返回城中。
回到韩府,韩掌柜早已等得心急如焚,见到胡老扁归来,连忙迎上:“胡神医,您可回来了!内子她……她方才又发作了一次,比之前更凶,好不容易才安静下来……”
胡老扁点了点头,神色平静:“韩掌柜,尊夫人的病因,胡某已大致查明。”
“真的?!”韩掌柜又惊又喜,“那……那该如何救治?需要什么药材?便是倾家荡产,韩某也在所不惜!”
胡老扁摇了摇头:“此番救治,所需并非珍稀药材,也非金银财帛。而是需要韩掌柜,以及可能还需要寺中僧众的配合。”
他屏退左右,只留韩掌柜一人在房中,然后将自己的发现与推断,以尽可能通俗的方式,缓缓道出。从归元寺那口诡异的古钟,到钟内积聚的无数亡魂执念,再到韩夫人如何成为这些意念的“载体”……
韩掌柜听得目瞪口呆,脸色煞白,如同在听天方夜谭。但联想到妻子种种匪夷所思的言行,却又由不得他不信。
“胡……胡神医,若真如您所言,那……那岂不是……无药可救了?”韩掌柜声音绝望。
“非也。”胡老扁目光沉静,“堵不如疏,压不如解。那些侵入尊夫人心神的意念,虽显凶戾,但其核心,无非是未了的执念与强烈的情绪。若能设法‘化解’或‘满足’其核心执念,使其得以‘安息’,它们自然会离开尊夫人的心神,回归它们本该去的地方,或者……消散。”
“化解执念?这……这要如何化解?”韩掌柜茫然。
“这便是需要韩掌柜配合之处。”胡老扁道,“根据胡某探查,目前盘踞在尊夫人体内最为强大的,主要有两股意念。一为前朝宫装女子的‘哀怨’,一为古代将军的‘杀伐愤懑’。我们需要设法,与这两股意念进行‘沟通’,了解其具体的执念为何,再设法应对。”
他看向床上昏睡的韩夫人:“接下来,胡某会再次以金针渡穴,辅以安神香料,营造一个相对稳定的环境。然后,我会引导尊夫人自身微弱的心神暂时隐匿,同时,尝试‘邀请’那两股主要的意念依次显现。当它们借助尊夫人的身体开口说话时,韩掌柜,你需要仔细倾听,记住他们所说的每一个字,尤其是他们反复强调的、未了的心愿或怨恨之源。这,或许就是解开症结的‘钥匙’。”
韩掌柜听得心惊肉跳,这与请神问鬼何异?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咬牙应下:“好!我记下了!”
治疗方案既定,胡老扁不再犹豫。他让韩掌柜准备了一个安静的厢房,焚起他特制的、具有宁神效果的药香。然后,他让仆妇将韩夫人移入厢房,依旧以盘坐姿势扶好。
胡老扁再次取出金针,但此次手法与之前截然不同。他不再使用凶险的“探幽针”深入识海,而是以常规长毫金针,选取**百会**、**神庭**、**本神**、**内关**、**神门**等安神定志的要穴,施以平稳柔和的补法,旨在韩夫人心神外围构筑一道相对稳固的“屏障”,保护其核心意识不受后续“沟通”的过度冲击。
同时,他让韩掌柜坐在对面,凝神静气,做好准备。
施针完毕,药香氤氲。胡老扁闭上双眼,凝聚意念,并非强行侵入,而是如同发出一种温和的“邀请”与“引导”的波动,传递向韩夫人识海中那两股最为强大的异种意念。
“尘归尘,土归土。执念缠身,何不诉之于口?若有未了之愿,或许……尚可一偿……”
他反复传递着类似的信息,带着一种悲悯与理解的意味,而非对抗。
起初,韩夫人体内气息依旧混乱。但渐渐地,那股沉伏紧涩、带着怨愤的脉象开始变得活跃、清晰起来。她原本萎靡的气息陡然一变,变得幽怨而凄婉,紧闭的眼角竟滑落两行清泪。
她(或者说,寄居其身的那个宫装女子意念)缓缓睁开眼,眼神空洞而哀伤,朱唇轻启,唱出了一段婉转却悲切至极的戏曲腔调,并非当下的任何一种戏文,而是带着古老宫廷的韵味:
“……深锁春光一院愁……碧瓦朱甍,玉砌雕栏,终是……困奴之囚……陛下啊陛下,曾记否,上林苑中,牡丹亭畔,誓言犹在耳,何以……何以新人笑,旧人哭……臣妾不甘……不甘啊……”
她反复吟唱着类似的词句,充满了被帝王辜负、深宫寂寞、青春虚度的无尽哀怨与不甘。其核心执念,清晰无比——情殇,被遗忘,求一个公道或……帝王的回心转意?但这后者,在当今之世,如何可能?
胡老扁对韩掌柜使了个眼色。韩掌柜连忙用心记忆。
那宫装女子的意念倾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声音渐渐低微,最终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韩夫人身体一软,再次昏睡过去,那股哀怨的脉象也暂时隐伏下去。
胡老扁稍作调整,再次发出意念引导。
这一次,被引动的是那股弦急滑数、充满躁动杀伐之气的意念!
韩夫人身体猛地绷直,双眼霍然睁开,眼中尽是血丝与狂暴的戾气!她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声音粗犷沙哑,与之前判若两人:
“杀!杀!杀光这些背信弃义的胡虏!某家为国血战,马革裹尸,尔等竟敢断我粮草,陷我于死地!奸臣当道!朝廷昏聩!某家恨!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这血海深仇,未雪之前,某家……死不瞑目!”
他(将军意念)怒吼着,挥舞着手臂,仿佛仍在战场上搏杀。其执念,同样清晰——战败之恨,被奸臣所害之怨,求一个昭雪,求复仇!
韩掌柜听得胆战心惊,依旧努力记忆。
待到将军的怒吼声也渐渐平息,韩夫人再次瘫软昏睡。
胡老扁缓缓收回金针,长舒了一口气。这番“引导”与“沟通”,虽不如之前“神游”凶险,却也极耗心神。
“韩掌柜,可都记下了?”胡老扁问道。
韩掌柜连忙点头,将听到的哀怨之词与怒吼之言,尽可能复述了一遍。
胡老扁听罢,沉默良久。这两股执念,一个求情偿,一个求昭雪,皆是跨越了数百甚至上千年时光的遗恨,在现实中,如何能够真正“满足”?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难道此法也行不通吗?
他蹙眉深思,在厢房内缓缓踱步。药香袅袅,他的思绪却飞到了那口归元寺的古钟,飞到了青囊宗关于“心神”、“意念”的论述,飞到了“庄周梦蝶”的幻境体验……
忽然,他脑海中灵光一闪!
既然无法在现实中满足他们千年前的执念,那么……能否在他们的“世界”里,在他们的“认知”中,为他们创造一个“解脱”的契机?
真实与否,或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让他们“相信”执念已了,怨恨已消!
就如同他在幻境中,坚信“我乃胡青囊”便能破开迷障一样!心念的力量,有时超乎想象!
一个更加具体、也更加匪夷所思的后续治疗方案,在他脑海中彻底成型!
他需要再次前往归元寺,需要那口古钟的“配合”,更需要一场精心设计的……“仪式”或“戏剧”,来为那两位(或许还有更多)困于执念的古老意念,演出一场足以让他们“大彻大悟”、甘心离去的“终局”!
这已不仅仅是医术,更是对人心、对执念、对超自然力量的深刻理解与运用。
胡老扁眼中,闪烁着豁然开朗的光芒。他看向窗外沉沉的夜空,仿佛看到了破解这桩千古奇症的唯一路径。
大彻大悟,方能放下执着。
而他要做的,便是为那些迷失的意念,创造一场“大彻大悟”的机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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