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如救护所的存在,如同暴风雨中一盏摇曳的孤灯,虽竭力燃烧,却终究难以抵挡席卷一切的战争洪流。淞沪会战的局势急转直下,日军依靠绝对的海空优势和猛烈炮火,不断突破国军防线,迂回包抄的意图日益明显。前线溃退下来的士兵越来越多,带来的不仅是更加惨重的伤亡,还有失败与恐慌的情绪。
炮弹开始越来越密集地落在救护所周围,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几乎连成一片,破碎的瓦砾和泥土如同雨点般砸落在本就摇摇欲坠的房顶上。救护所内,恐慌不可避免地蔓延开来,一些轻伤员开始躁动,想要自行逃离。
“胡神医!刘医官!上头命令!” 一个满身尘土、军装被撕扯得破烂的传令兵连滚爬爬地冲进来,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守不住了!全线……全线后撤!救护所必须立即转移!向昆山、苏州方向撤退!鬼子……鬼子的穿插部队快到了!”
消息如同最后一道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头。虽然早有预感,但当撤退的命令真的下达时,一种巨大的绝望和无力感还是笼罩了所有人。留下,意味着可能被日军俘虏或屠杀;转移,意味着这数百名几乎无法动弹的重伤员,将面临更加艰险的旅程,其中很多人,可能根本撑不到目的地。
刘军医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看向胡老扁和在旁边刚刚给一个伤员做完紧急气管切开的苏暮雨:“胡神医,苏医生……这……这怎么撤?”
胡老扁看着满屋满地痛苦呻吟的伤员,心如刀绞。他行医半生,从未像此刻这般感到抉择的艰难。他沉默了几秒钟,目光扫过那一双双或绝望、或祈求、或已然麻木的眼睛,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但眼神随即变得决绝。
“能走的轻伤员,互相搀扶,带上干粮和水,立刻随部队后撤!”胡老扁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重伤员……我们不能丢下!”
他转向刘军医和苏暮雨,语速极快:“立刻清点还能使用的运输工具,卡车、马车、甚至人力车、担架,有多少算多少!将伤势最重、但还有一线生机的伤员优先安置上车!暮雨姑娘,你带学生们,将所有能带走的药品、纱布、器械打包,特别是手术器械和急救药品,一件都不能落下!”
他的镇定和条理仿佛有魔力一般,瞬间稳住了慌乱的人心。众人如同找到了主心骨,立刻行动起来。
“胡先生,”苏暮雨快步走到他身边,低声道,“很多重伤员,经不起长途颠簸……”
“我知道。”胡老扁打断她,眼神深邃,“但留下,必死无疑。转移,尚有一线生机。尽人事,听天命。快去准备!”
苏暮雨看着他坚毅的侧脸,不再多言,重重点头,转身投入紧张的准备工作。
撤退的过程混乱而悲壮。仅有的两辆还能发动的卡车上,伤员被层层叠放,如同沙丁鱼罐头,呻吟声、咳嗽声不绝于耳。更多的伤员只能依靠担架,由士兵、学生、甚至一些伤势较轻的同伴轮流抬着。胡老扁将自己带来的大部分珍贵药材,尤其是强心固脱的参茸类药物,全部分发下去,嘱咐看护人员关键时刻使用。
当最后一批伤员被抬出救护所,胡老扁、苏暮雨以及刘军医等人是最后撤离的。胡老扁站在门口,回望这片他奋战了数十个日夜的地方。教室里、操场上,还遗留着他无法带走的、注定无法存活的重伤员,他们默默地躺在那里,眼神空洞地望着残破的屋顶或灰蒙蒙的天空,等待着未知的命运。这是战争中最残酷的抉择与舍弃,如同一根根毒刺,深深扎进胡老扁的心底。
“走吧,胡神医。”刘军医声音哽咽,拉了拉他。
胡老扁猛地转身,不再回头,大步融入撤退的洪流。
这支庞大的、主要由伤兵和医护人员组成的队伍,沿着泥泞不堪、挤满了溃兵和难民的道路,缓慢地向西移动。日军的飞机像嗅到血腥味的秃鹫,不时俯冲下来,用机枪扫射逃亡的人群,引发一阵阵惨叫和混乱。每一次空袭,队伍都会散开,又会在飞机离去后,带着新的伤亡,更加艰难地重新聚集前行。
胡老扁和苏暮雨几乎无法休息。他们穿梭在队伍中,处理着因颠簸而崩裂的伤口,应对着突发的高热和感染,用最简陋的方法为伤员减轻痛苦。金针成了胡老扁最有效的工具,止血、镇痛、稳定心神。苏暮雨则发挥她西医的长处,尽可能地保持伤口的相对清洁,处理着气胸、栓塞等急症。
路途的艰辛远超想象。粮食短缺,药品告罄,雨水和泥泞加剧了伤员的痛苦和感染的风险。不断有人倒下,永远留在了这条通往后方、却布满荆棘的路上。胡老扁亲眼看着那个他曾经用金针麻醉、锯腿保命的士兵,因为伤口严重感染引发败血症,在高热和谵妄中,紧紧抓着他的手,呼喊着模糊的故乡和亲人的名字,最终悄无声息。
他默默地合上士兵的双眼,将那块来自四川泸州的、沾满血污的银元,再次紧紧攥在手心。这银元,仿佛重若千钧,承载着太多未能送抵的遗言和无法归乡的魂魄。
苏暮雨始终跟在胡老扁身边,她的麻花辫早已散乱,脸色苍白,嘴唇因缺水和劳累而干裂,但那双眼眸依旧明亮而坚定。她学着辨认胡老扁沿途采集的草药,帮着捣碎敷药。在一次躲避空袭时,她为了掩护一个担架上的伤员,自己的小腿被弹片划开了一道深口子,鲜血直流。
胡老扁立刻为她处理伤口,清洗、上药、包扎。动作一如既往的沉稳精准,但苏暮雨能感觉到,他指尖那微不可察的颤抖。
“没事,皮肉伤。”苏暮雨忍着痛,反过来安慰他。
胡老扁没有抬头,只是低沉地“嗯”了一声,包扎的动作却更加轻柔。一种超越言语的关怀,在两人之间无声流淌。
夜幕降临,队伍在一片废弃的村落旁暂时休整。饥寒交迫,士气低落。胡老扁将自己最后一点干粮分给了几个发着高烧的小伤员,自己则和苏暮雨、刘军医等人,围着一个小小的、不敢冒太大烟的火堆,靠在一起取暖。
夜空寂寥,寒星闪烁,远处依旧有隐约的炮火声传来。
“胡神医,您说……我们还能打赢吗?”一个年轻的学生志愿者,声音带着迷茫和恐惧,低声问道。
所有人都沉默着,看向胡老扁。
胡老扁望着跳动的微弱火焰,火光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明明灭灭。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老夫不懂军国大事,只知医道。医者面对重症垂危之人,纵使只有一成把握,也必倾尽全力,绝不轻言放弃。因我辈一旦放弃,病患便再无生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如今,国家民族染此沉疴重症,我辈身为华夏子孙,便如医者。敌寇虽强,我辈岂能因艰难而先存放弃之心?唯有坚持,方有生机。这转移后方,非是溃逃,乃是……保存元气,以待他日,痊愈反攻!”
他的话,没有慷慨激昂的口号,却如春雨润物,悄然抚平了众人心中的些许恐慌与绝望。
苏暮雨看着胡老扁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刚毅的侧脸,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敬佩,有信赖,还有一种在乱世中难以言喻的依托感。她轻轻靠在身后的断墙上,疲惫地闭上眼,低声道:“胡先生说得对。只要人还在,希望就在。”
几天后,历经千辛万苦,这支残破的队伍,终于抵达了较为安全的苏州地界,被后续组织的后方救援机构接应安置。伤员们被分散到各个临时医院,得到了相对稳定的治疗环境。
站在相对平静的苏州河边,看着缓缓流淌的河水,胡老扁恍如隔世。真如救护所的惨烈、撤退路上的悲壮、无数逝去的生命……这一切,都深深地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
苏暮雨的腿伤需要进一步治疗,她被安排进入苏州的一所教会医院。分别时,她看着胡老扁,眼神清澈而坚定:“胡先生,您接下来有何打算?”
胡老扁望着北方依旧阴沉的天际,沉声道:“战事未止,伤患不绝。老夫……还会去需要我的地方。”
苏暮雨沉默片刻,展颜一笑,那笑容在疲惫的脸上,如同破云而出的阳光:“好。那……我们后会有期。”
没有过多的言语,没有儿女情长的牵绊,只有同道中人基于共同信念的约定。
胡老扁点了点头,目送她被人搀扶着离去,心中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怅然。他知道,这段在战火中用生命与鲜血凝结的情谊,将永远珍藏于心。
转移后方,并非战争的结束,而是另一段艰难历程的开始。但无论如何,他们从炼狱中走出,保存了生命的火种,也坚定了救亡图存的信念。神医胡老扁的战场,还将继续随着这破碎的山河,不断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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