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这位黑土地上的常客,已经不知疲倦地盘旋了一天又一天。它呼啸着掠过光秃秃的树梢,卷起地上的雪沫,将天地间涂抹成一片单调而冷酷的白与灰。原野被深雪覆盖,沟壑被填平,举目四望,万物似乎都在这极寒中失去了色彩与生机,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沉寂。这是一个连最耐寒的狼群都缩在深山巢穴里,不肯轻易外出觅食的严冬。
然而,就在这片被严寒统治的天地间,靠山屯那一座座低矮的房舍顶上,烟囱却终日顽强地吐着缕缕白烟,像是大地上最后一批坚守的生命,在进行着绵长而平稳的呼吸。这其中,小学校长家那座略显僻静的小院里,更是透着一股与外界截然不同的、蓬勃盎然的生机。
小院清扫得干干净净,积雪在墙角堆得整整齐齐。院当中,那口特大号的粗陶水缸,此刻已然变成了一座微型的“冰川宝藏”。林墨正将最后一条冻得梆硬、仿佛铁棍般的鲶鱼,小心翼翼地塞进缸里。鱼身撞击在早已存在的冰碴和同类身上,发出“铿铿”的清脆声响,如同玉石交击。这水缸早已被各种鱼获填得满满当当——肥美丰腴的鲫鱼、粗壮有力的鲤鱼、肉质紧实的柳根儿,还有那几条鳞甲乌黑发亮、在屯子里颇为罕见的黑鱼。它们像一个个银光闪闪的元宝,又像是精心雕琢的冰雕艺术品,层层叠叠地堆砌在一起,在零下三十度的凛冽空气中,闪烁着冰冷而坚实的光泽。这不仅仅是一缸鱼,这是整个冬天都不会枯竭的蛋白质来源,是抵御饥寒的底气。
“墨娃子,你呀你……”校长叔推开厚厚的棉布门帘,从温暖的屋里探出身来,一股混合着饭菜香气的暖流立刻涌出,与外面的寒气交织成白雾。他看着那满缸的鱼获,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目光湿润,“你这是要把咱家这院子,变成屯里的供销社仓库啊!”他想起去年此时,家里捉襟见肘,老伴儿就是因为青黄不接时缺粮少食,营养跟不上,旧疾复发,在炕上躺了足足一个多月,险些就没能熬过那个倒春寒。眼前的这幅景象,对他而言,不啻于梦中都不敢奢求的安稳图景。
林墨直起腰,拍了拍沾在手套上的冰碴,呵出的白气在他的眉睫上瞬间凝成了细小的霜花。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叔,放心,今年咱们有备无患。”
何止是这一缸鱼!院墙背阴的通风处,用粗麻绳悬挂着一整只剥了皮的狼尸,冻得硬邦邦的,呈现出青灰色的岩石质感,那是上次牛角岭惊心动魄之战的显赫战利品。林墨心思缜密,用干净的积雪将其厚厚覆盖,如同天然的大冰柜,保存得极为完好,没有一丝风干的迹象。狼肉旁边,还整齐地挂着十几串用细柳条串起的风干鱼干,它们在寒风中微微摇曳,像一道为这小院特制的、散发着咸鲜气息的奇特门帘,随时可以取下来,化作锅里的一碗热汤。
而最让人心头踏实的,是屋檐下那并排吊着的两个鼓鼓囊囊的麻布袋。一袋是金灿灿的苞米碴子,一袋是黄澄澄的小米。那是林墨入冬以来,用捕到的鱼在一百多里外的槐树沟换来的。在这些金黄的颗粒面前,任何华丽的言语都显得苍白,它们是生命的根基,是熬过漫长寒冬的定心丸,比什么都珍贵。
“墨娃子就是咱家的福星!你们瞅瞅我今年,”校长婶子闻声也从里屋走了出来,她脸颊红润,眼神清亮,身上穿着一件半新的棉袄,精神头十足,“往年到这时候,咳嗽早就止不住了,今年呢?一声都没咳!浑身是劲儿!”她说着,还特意在原地轻轻跺了跺脚,展示着轻快利落的步伐,“往年冬天起夜,哪敢就这么起来?都得披上两件大厚棉袄才敢下炕,今年你看,就这一件,从胸口到脚底板都是暖乎乎的!”
这实实在在的暖意,不仅来自于充足的食储,更来自于身下。里屋那铺得平整的热炕上,此刻正铺着几张新鞣制好的狼皮褥子。林墨用那晚为救周铁柱而打死的狼皮,用何大炮活着时教的办法精心鞣制,去了腥,熟了皮。皮毛厚实绵密,绒毛长得能埋进手指,摸上去柔软而富有弹性,油光水滑,在昏暗的屋里也泛着一层温润的光泽。铺在烧得温热的火炕上,仿佛是给夜晚的睡眠镀上了一层牢不可破的温暖结界。
不仅是校长叔屋里,林墨自己和秋红、秋兰姐妹的炕上,也都各自铺上了一张。这狼皮褥子,成了这个小集体抵御酷寒的秘密武器。
夜晚,当屋外的北风如同失控的野兽,歇斯底里地嚎叫着卷过空旷的原野,试图从窗缝门隙里钻进来偷走热量时,身下的狼皮褥子却忠诚地将那刺骨的寒意牢牢隔绝在外。校长叔那困扰多年的老寒腿,今年破天荒地没有在半夜抽筋疼醒。小秋兰最喜欢这毛茸茸的褥子,她总是像只怕冷的小猫般,整个人蜷缩在厚实温暖的狼毛里,睡得小脸红扑扑的,鼻尖甚至渗出细密的汗珠。
“小林,这褥子……真的太神了!”丁秋红某日清晨,忍不住拉着林墨,惊喜地摩挲着身下光滑温暖的皮毛,“去年刚来东北,咱们差点没冻死,每天晚上手脚冰凉,翻来覆去睡不着。现在可好了,躺下没多久,后背就像贴着个小火炉,暖烘烘的一直热到心里去。”她的笑容,比夏日阳光还要明媚几分。
就连那条被小秋兰亲昵地命名为“黑豹”的狼狗,也在这富足安宁的环境里,显露出不凡的气象。作为劳改农场退役警犬的直系后代,八九个月大的它,已经长成了威风凛凛的半大猛犬。肩高逼近七十公分,骨架宽阔,一身毛发乌黑油亮,在阳光下甚至泛着隐隐的蓝光,只有胸口那一抹闪电状的白色毛发,如同勋章般格外醒目。它的眼神锐利如刀,沉静时蹲坐在那里,自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守护者气势。
上次在危机四伏的牛角岭,面对凶残的狼群,年幼的黑豹就初露峥嵘,它颈毛根根倒竖,獠牙毕露,喉咙里发出低沉恐怖的咆哮,几次三番都要挣脱林墨的控制,悍不畏死地欲扑向狼群。若非林墨死死勒住它的项圈,厉声呵斥,这莽撞而忠诚的家伙,怕是真要冲上去与那些荒野杀手一较高下。
如今的黑豹食量惊人,但它从不曾缺吃少喝。林墨捕来的鱼,总有它一份;偶尔还能啃上些带着肉丝的狼骨头。它长得骨架雄伟,肌肉线条流畅而结实,奔跑起来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吠声洪亮沉浑,能传出二三里地去。平日里,林墨给孩子们上课,它就安安静静地卧在两间充当宿舍的杂物间门前,耳朵机警地竖着,如同最忠诚的哨兵。林墨若是出山,它便寸步不离地紧随其后,既是伙伴也是护卫。到了晚上,它通常会宿在秋红秋兰的屋里,厚重的皮毛让它无惧地板的寒气,像一尊沉默而可靠的黑色守护神,给予姐妹们无尽的安全感。
清晨,金红色的阳光艰难地穿透凝结着繁复冰花的窗棂,在屋内投下斑驳的光影。校长婶子已经在灶间忙碌开了,大铁锅里炖着的狼肉土豆“咕嘟咕嘟”地翻滚着,喷香的蒸汽一股股地冒出来,在冰冷的玻璃上凝成一颗颗晶莹的水珠,缓缓滑落。校长叔盘腿坐在滚热得恰到好处的炕头,小口啜饮着用山里红枣泡的热茶,眯着眼,听着院里黑豹巡逻时,脚爪踩在压实的新雪上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响,那声音规律而踏实。
林墨推开屋门,站在院子中央,凛冽而清新的空气瞬间涌入肺腑。他望着远处被初升太阳染成金红色的无垠雪原,目光沉静而坚定。严冬依旧凛冽,北风依旧刺骨,但在靠山屯,在这个小小的院落里,温暖,正以一种看得见、摸得着、吃得进嘴里的方式,实实在在地存在着——那储满鱼获、宛如宝缸的水缸,那悬挂着、象征胜利与储备的狼肉,那吊在屋檐下、金黄耀眼的粮食,那铺在炕上、驱散寒夜的狼皮褥子,还有那忠诚勇猛、时刻警惕的黑豹。
日子,正在这片被冰雪层层覆盖的古老土地上,凭借着智慧、勤劳与彼此的守护,稳稳地、深深地扎下根来,静待春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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