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他老泪纵横,伏地叩首:“老臣愿率林家儿郎,死守城门,与京城共存亡!”
“林太傅所言甚是!”
另一位武将出身的兵部尚书厉声道,“尸煞虽厉,却非无敌!我军将士血性犹在,京城墙高池深,粮草尚可支撑一段时日。只要陛下在,民心便在!各地勤王之师已在路上,未必没有一战之力!若此时投降,岂非将天下拱手让与妖魔邪道?”
然而,大殿中也有不同的声音响起。
一名中年文臣面露难色,出列奏道:“陛下,林太傅、厉尚书忠勇可嘉,然……然形势比人强啊。
城外大军围困,尸煞凶残,我军伤亡惨重,士气低迷。若继续抵抗,一旦城破,以云岐休之狠戾,加之那些不惧生死的尸煞,恐怕……恐怕真会如他所言,屠戮全城啊!京城百万百姓何辜?陛下……当以苍生为念啊!”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陷入一片嘈杂的争论。主战者慷慨激昂,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主和者和主降者面色都忧心忡忡,以百姓性命为重。
毕竟主和者,有这样一个无所不用其极的君主,对于以后的局势也不容乐观。
几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将巨大的压力尽数堆叠至御座之上那个病弱的帝王肩头。
周玄冕剧烈地咳嗽起来,用一方素白的手帕捂住嘴,片刻后,帕子上染了刺目的鲜红。
他不动声色地将手帕攥紧,藏于袖中。
臣子们的争论,字字句句都如重锤敲击在他的心上。
他何尝不知云岐休的狠毒与尸煞的可怕?何尝不想奋起一战,维护周氏皇朝的尊严?但他更清楚自己身体的状况,已是油尽灯枯之兆。
当年谛听逆天改命为他强续的生机,在这些年的忧劳和此次巨大的打击下,终于快要耗尽了。
他的目光扫过殿下的臣子,那些忠贞老臣视死如归的眼神让他心痛,而那些主张投降的臣子话语中的“苍生为念”,又何尝不是一把软刀子,切割着他的帝王尊严与责任。
他想起自己那寥寥无几的子嗣。
大皇子因性情暴戾、德行有亏,于五年前被他废黜,贬为庶人,圈禁宗人府,早已不堪大用。
剩下的两位皇子,一个年仅八岁,一个才五岁,尚且懵懂无知,如何能在这等乱世之中,肩负起这摇摇欲坠的万里江山?
将皇位传给稚子?
那无异于将羔羊送入虎口,云岐休绝不会容许前朝血脉存在,届时恐怕死得更快、更惨。
而云岐休……他这个表弟。
周玄冕心中涌起无尽的悲凉与讽刺。说起来,云岐休的母亲,还是他的亲姑姑,两人血脉相连,幼时也曾一同玩耍过。
可权力欲望,将那点微薄的亲情扭曲至此。为了皇位,他不惜与北祭旧部大祭司梅无咎合谋,炼制尸煞,残害无数无辜百姓的性命,用这等沾满血腥与怨魂的邪术来攻打自己的都城,逼迫天下之主。
这样的人,心中哪有半分对生命的敬畏,对天地的虔诚?
将江山交给他,岂不是将这天下拖入无尽的黑暗与苦难之中?
“苍生……呵呵,苍生……”
周玄冕在心中默念,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到极致的弧度。
若投降能真保百姓安宁,他这残破之身,这帝王尊位,舍弃了又何妨?可他深知,云岐休的承诺,不过是减少他攻城阻力的权宜之计。
一个依靠邪术起家、视人命如草芥的人,其信用如何能期许?
激烈的争论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最终也未能达成一致。
周玄冕心力交瘁,以需要静思为由,挥退了众臣。
空荡荡的大殿,只剩下他一人,以及角落里如同影子般忠诚的老内侍。
“咳咳……咳咳咳……”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这次,他未能完全忍住,鲜血自指缝间渗出,滴落在明黄色的龙袍上,触目惊心。
“陛下!”老内侍惊呼上前,满脸焦急与心痛。
周玄冕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
他喘息了片刻,抬起浑浊却依然残留着一丝清明的眼睛。
看向老内侍,声音低得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
“李伴伴,去……将两位皇子带来。要隐秘。”
老内侍心中一凛,似乎明白了什么,眼圈瞬间红了,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重重磕了一个头,悄然退下。
不多时,年仅八岁的二皇子周允和五岁的三皇子周谦,被带到了偏殿。
两个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宫中紧张的气氛,小脸上带着不安,规规矩矩地向父皇行礼。
周玄冕看着两个年幼的儿子,心中酸楚难言。
他强撑着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将他们揽入怀中,轻轻抚摸着他们的头发。
“允儿,谦儿,”他的声音异常柔和,却带着一种诀别的沉重,“父皇可能要出一趟远门,很久都不能回来陪你们了。”
“父皇要去哪里?”小皇子周谦仰起脸,天真地问。
“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周玄冕忍住喉头的哽咽,
“你们要听话,跟着李公公,去一个叫梦婆山的地方。那里有……有父皇的故人,会保护你们,教你们本领。记住,无论听到什么消息,都不要回头,好好活着,知道吗?”
二皇子周允似乎隐约明白了什么,眼圈红了,紧紧抓住父亲的衣袖:“父皇,儿臣不走,儿臣要陪着父皇!”
周玄冕心中大恸,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深吸一口气,硬起心肠:“听话!你是哥哥,要照顾好弟弟!记住父皇的话,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他不再多言,示意老内侍。
李伴伴含泪上前,牵起两位皇子的小手。
周玄冕最后深深看了两个孩子一眼,仿佛要将他们的模样刻入灵魂深处。
然后,他转动龙椅扶手下方一个隐秘的机关,龙椅后方一道暗门悄无声息地滑开,露出了一条幽深、不知通向何方的密道。
这是历代皇帝才知道的、通往城外的最后生路。
看着两个孩子和老内侍的身影消失在密道的黑暗中,暗门缓缓闭合,周玄冕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瘫坐在龙椅之上,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染红了身前的御案。
他望着殿外灰暗的天空,心中一片空茫。
织渊,秋瑾……你们如今何在?
这残局,朕……恐怕是撑不住了。
只盼你们能护住这周氏最后的一点血脉,只盼这天下苍生,能度过此劫……
意识,逐渐被黑暗吞没。在彻底陷入昏迷前,他仿佛听到了宫外传来的、尸煞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吼声,以及更加激烈的喊杀声。
城,似乎快要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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