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圣龙宫遗址之上，那座由大鹏法力凝聚而成的宏伟陵墓沉默地矗立着，如同一座冰冷的丰碑，镇压着无尽的悲伤与誓言。
祭礼的喧嚣已然散去，数万妖众带着红肿的眼睛和沉甸甸的心情，重新投入到妖祖盟重建的繁杂事务中去，只是那弥漫在空气中的哀戚，却非一时半刻能够消散。
霸爷独自一人，背靠着冰凉坚硬的墓壁，瘫坐在地上。
他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忙碌却沉默的景象，手里无意识地捻着一撮焦黑的泥土。
往日里那份混不吝的痞气、枭雄的霸气，此刻仿佛都被抽空了，只剩下一个被巨大悲痛掏空了灵魂的躯壳。
脚步声轻轻响起，由远及近，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霸爷没有回头，直到一根粗糙的、明显是手工卷制的烟卷，递到了他的眼前。
他微微抬眼，看到的是小钻风那张带着关切和谨慎的脸。
霸爷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苦笑，接过了那根烟。
小钻风很自然地指尖冒出一缕小火苗，帮他点上。
霸爷深深吸了一口，劣质的烟草味呛得他咳嗽了两声，却也似乎驱散了一丝胸中的郁结。他吐着烟圈，声音沙哑地开口，带着一丝自嘲：
“你小子……以前是不是专业干‘白活’的？一套流程下来……比我这个当老公的还熟练到位……”
小钻风闻言，脸上那惯有的机灵和谄媚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仿佛沉淀了许久的惨然与悲凉。
他靠着墓壁，缓缓坐在霸爷身边，也给自己点了一根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变得悠远而痛苦。
“霸爷……您说笑了……”小钻风的声音低沉下去，失去了往日的跳脱，
“不是专业……是……看得太多了……看得麻木了……也就……学会了……”
霸爷抽烟的动作顿住了，侧头看向他。
小钻风深吸一口烟，仿佛要借那辛辣的味道压下翻涌的情绪，开始缓缓诉说：
“我原身……是狮驼山深处的一头獐子，机缘巧合，开了灵智。我们那一山的精怪，大多都跟我一样，是自个儿摸索着修炼的‘善妖’。”
他的眼中流露出追忆之色：
“那时候的狮驼岭，虽然清苦，但也自在。餐风饮露，吸收日精月华，讲的是个道法自然，求的是个清静尘心。山里偶尔也有迷路的樵夫猎户，我们最多也就是捉弄一下，把他们吓跑，从没害过性命……大家相安无事……”
他的语气渐渐变得沉重：“可后来……一切都变了。青狮、白象那两个杀才来了！他们打着灵山的旗号，说是奉旨下来为‘西游劫难’做准备，实际上……就是把好好的狮驼岭，变成了人间炼狱！”
小钻风的拳头微微攥紧，身体开始轻微发抖：“他们一来，就……就开始吃人！还大言不惭地说……这是灵山佛陀准许的！是那些凡人前世不修功德，合该今生成为他们‘功果’的一部分！放他娘的罗圈屁！”
“从那以后，狮驼岭前后，每天……每天都能听到惨叫声！每天都能闻到血腥味！山下的村庄被祸害得十室九空……我……我负责巡山，几乎每天……每天都能看到山脚下那些凡人百姓…哭天抢地地埋葬被吃剩下的亲人残骸……”
他的声音哽咽了：“一次……两次……十次……百次……我看得太多了……看他们怎么挖坑，怎么看时辰，怎么哭丧，怎么摆祭品……看久了……不想记住……也他妈忘不掉了！”
霸爷沉默地听着，手里的烟静静燃烧。
“这还不算完……”小钻风的眼中浮现出恐惧，“他们……他们逼着我们这些原本的清修之妖……也跟着吃人喝血！说是什么‘入伙投名状’，不吃就不是自己人，就要被清理！”
“我不肯吃……他们就当着我的面……把我一个修炼了三百年的松鼠精朋友……活生生……撕碎了……煮熟了……分给其他小妖吃……”
小钻风的声音剧烈颤抖起来，脸上毫无血色，“那场面……我……我至今做噩梦都能梦到！我从没想过……妖族同类相食……竟然可以……可以残忍到那种地步！！”
他猛地抽了几口烟，稳定了一下情绪，才继续道：“后来……鹏爷来了。他看不惯青狮白象的做派，但又好像有什么顾忌，不能直接收拾他们。他就自己去了旁边的狮驼国，把那个同样不是好东西的国王和贪官污吏全赶跑了，自己当了国王。”
提到大鹏，小钻风的语气里多了几分光彩和向往：“在鹏爷的狮驼国里，那才叫过日子！人妖混居，但井水不犯河水，甚至还能做生意，互相帮忙！没有杀戮，没有欺压，大家都安安稳稳的……那才是我梦想里的地方！”
“我好多次……都想偷偷跑去狮驼国……可是……”
他的眼神黯淡下去，“青狮白象下了死命令！谁敢擅自前往狮驼城，轻则打碎妖丹，废去修为，重则……直接打得神形俱灭，连投胎转世的机会都没有！他们……他们是灵山下来的，手段狠辣，我们……我们根本反抗不了……”
霸爷听到这里，忍不住啐了一口：
“妈的！说起来，老子这个鲇鱼精，虽说是个妖怪，可还真他娘的一口人肉没吃过！不光我，我碧波潭原先那帮老兄弟，青鬃狮、石将军、蹈海魔……有一个算一个，都没那癖好！说起来也怪，好像越是俺们这种野路子出来的，越是对吃人这事儿嗤之以鼻。反倒像是天庭、灵山那些地方下来的‘正规军’，一个个的，把吃人当成消遣，当成功德了？真他妈讽刺！”
小钻风点点头，解释道：“霸爷，您有所不知。这妖族修炼，大体上……有两门路子。像您这种天赋异禀、造化惊人的，属于特殊情况，不算在内。”
他顿了顿，组织了一下语言：
“一种，就是最古老正统的法子。像凡人修士一样，从引气入体开始，一步步打磨妖丹，凝练元神，感悟天地法则。这条路，根基最扎实，前途也最远大，但……太难了！进展缓慢，约束极多，还需要大造化、大福缘，清心寡欲，稍有行差踏错，就可能万劫不复。”
“所以，很多妖……就走了邪路。”小钻风的语气充满了厌恶，
“就是吃人！因为人是女娲娘娘抟土所造，先天就带有一丝造化神韵和灵性。吃人，尤其是吃有修为的或者灵性足的，就相当于直接掠夺吸收对方苦修来的灵蕴和生命精华！这无异于是给自身修为开了加速器！吃的人越多，修为涨得越快！”
“但是！”他加重了语气，
“这种法子，弊端极大！且不说有伤天和，折损阴德，光是那吞噬过程中积累的怨念、业力，就足以让修炼者心性大变，残忍嗜杀！而且，天道循环，报应不爽！靠吃人提升上来的修为，看似迅猛，实则如同空中楼阁，隐患极大！十个里有九个，根本熬不过天劫！会在雷劫之下被那无穷业力烧得神魂俱灭！所以稍微有点远见的妖，都不会选择这条看似捷径的绝路！”
霸爷听完，久久不语，只是狠狠地抽着烟，直到烟蒂烧到手才猛地扔掉。
他吐出最后一口浓重的烟圈，脸上的颓废和悲伤渐渐被一种冷厉的肃然所取代。
他转过头，目光如刀，直直地刺向小钻风，声音也变得冰冷起来：“小钻风，你是个机灵鬼，也有点本事。你做的这几件事，我都看在眼里，确实办得漂亮。”
他话锋陡然一转，带着一股黑道大佬审视底细的压迫感：
“但是，道上有道上的规矩。我奔波儿灞，平生最讨厌的，就是二五仔，就是吃里扒外的内鬼叛徒！你之前在狮驼岭，临阵倒戈，卖了你的前大哥青狮白象……这本身，就犯了江湖大忌！一个能背叛旧主的人，谁敢保证他以后不会背叛新主？”
他死死盯着小钻风的眼睛：“我妖祖盟，要的是能同生共死的兄弟！不是朝三暮四、无情无义、不讲信义的墙头草！你说，我该怎么信你？”
小钻风被霸爷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和冰冷的目光看得心中一凛，头皮发麻！
他知道，这是霸爷对他的最终考验，回答不好，之前所有功劳苦劳全部作废，甚至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他并没有惊慌失措地辩解，而是深吸一口气，迎着霸爷的目光，眼神坦然而又带着一丝悲愤：“霸爷！您说得对！临阵倒戈，确实是江湖大忌！”
“但当时的情况是，青狮白象已经败了！鹏爷都站在您这边了！可他们俩还不死心，还在煽动狮驼岭那些被蒙蔽的兄弟，让他们继续冲上来送死！我小钻风人微言轻，阻止不了他们！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么多原本就不想打仗、只是被迫无奈的兄弟，因为两个败局已定的混蛋，白白送掉性命！”
他的声音激动起来：“我那么做，不是为了卖主求荣！我是为了救人！能多救一个是一个！如果霸爷觉得我救错了，觉得那些狮驼岭兄弟的命不值钱，就该跟着青狮白象一起陪葬……那您现在就可以按家法办了我！我小钻风绝无怨言！能死在您这种真豪杰手里，总比死在那种视兄弟如草芥的杂碎手里强！”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情真意切，更是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决绝！
霸爷的目光依旧冰冷，继续逼问：“好，就算你那是为了救人。那我再问你，你为什么选择跟我？给我一个能说服我的理由。”
小钻风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说道：“因为我在您身上，看到了和鹏爷一样，甚至比鹏爷更强烈的……‘救妖’的意愿！而且，您想救的，远比我小钻风能救的多得多！您要救的，是整个妖族的命运！”
他指着周围那些忙碌的妖众，指着那座新建的陵墓：
“我在狮驼岭，只看到弱肉强食，只看到冰冷利用！但在这里，在碧波潭，我看到了兄弟义气，看到了夫妻情深，看到了大家真的像一家人一样！会为同伴的战死而悲伤，会为领袖的悲痛而共情！这里……这里他妈的才有‘人味’！比那些虚伪的神仙更像人！”
“我认定了！”小钻风看着霸爷，眼神无比坚定，“您奔波灞，就是那个唯一能改变这一切，能带着我们妖族杀出一条血路，真正挺直腰板做妖的人！我不跟您，我跟谁？难道回去等着被下一个‘青狮白象’当点心吗？”
霸爷盯着他看了许久，脸上的冰霜渐渐融化。
他忽然又抛出一个尖锐的问题：“你说你不喜同类相食？那我告诉你，我被围城断粮的时候，下令让手下兄弟，吃对方战死妖兵的尸体充饥！这……算不算也违背了你的初心？”
这个问题极其刁钻，直指核心！
小钻风明显愣住了，他低下头，沉思了良久。
最终，他抬起头，眼神依旧清澈而坚定：“霸爷，那不一样！”
“您是逼不得已！是为了让更多活着的兄弟能撑下去！是为了保住反击的火种！您那么做的时候，心里想的绝不是为了提升自己的修为，而是为了……以后不再有任何妖族兄弟，被迫走到需要靠同类相食才能活下去的地步！”
“您的狠，是对外的！是为了更好的保护！而他们的恶，是发自骨子里的贪婪和残忍！这有本质的区别！”
霸爷听完，久久没有说话，只是用那种极具压迫感的眼神，上下下地、仔细地打量着这个獐子精。
仿佛要透过他的皮囊，看清楚他内在的灵魂。
半晌，霸爷忽然咧嘴一笑，那笑容里带着释然、赞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重重地拍了拍小钻风的肩膀，力道之大，差点把小钻风拍散架。
“好！说得好！脑子清楚，心思通透，是块好材料！”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筋骨，那股颓丧之气似乎消散了不少。他朝着陵墓再次深深看了一眼，然后转身，准备离开。
走出几步，他忽然停下，没有回头，声音却清晰地传了过来：
“小钻风。”
“在！霸爷！”小钻风立刻站直身体。
“以后咱们妖祖盟，‘草鞋’这块，总指挥就是你了。给我把招子放亮点儿！”
霸爷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再发现盟里有谁敢碰‘同族相食’这条红线的……不管他是谁，什么地位，第一时间报给我！”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森寒无比：“老子亲自送他去刑堂！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规矩！”
小钻风闻言，身体猛地一震！眼中瞬间爆发出无比激动和忠诚的光芒！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任命，更是绝对的信任和托付！
他挺起胸膛，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吼道：“是！霸爷！属下遵命！绝不负霸爷重托！”
霸爷没有再说话，只是背对着他，摆了摆手，身影逐渐远去，融入了忙碌的营地之中。
小钻风站在原地，看着霸爷远去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那座冰冷的陵墓，紧紧握住了拳头。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这条命，真正有了归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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