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区的夜晚,比铁盾城任何地方都要喧嚣,也都要寂静。
喧嚣的是永不停歇的河浪拍打朽木桩的声音,是风吹过破损帆布和空酒瓶发出的呜咽怪响,是某些阴暗角落里传来的、压低了嗓音的争吵和不明生物的窸窣爬行。寂静的,是那些如同墓碑般林立的废弃仓库,是失去了灯火与烟火气的街道,是藏匿在其中、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人们。
我们所在的这个“新家”,就是这巨大寂静中的一部分。
仓库内部远比外面看起来更宽敞,也更破败。穹顶的巨大破洞让月光得以倾泻而下,在地面积年的灰尘上投下惨白的光斑,反而衬托得周围阴影更加浓重。空气又湿又冷,带着一股浓重的霉味和鱼虾腐烂的腥臭,直往鼻子里钻。角落里堆满了不知名的、被防水布半盖着的废弃物,像一头头蹲伏的怪兽。
“这鬼地方……”哈罗德忍不住低声抱怨了一句,紧了紧身上单薄的衣物。他正借着我和莉娜点燃的几根最基础的“暖光棒”(光线微弱,但胜在持久且几乎无味)的光芒,检查着侧门和几个较大的破洞,试图用能找到的木板和废铁皮进行简单的加固。敲打声在空旷的仓库里显得格外刺耳。
“有的住就不错了,总比睡在露天废墟里强,至少能挡点风。”老烟枪倒是很乐观,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缺了口的破铁锅,架在几块砖头垒成的简易灶上,正小心翼翼地用我们带来的少量干柴烧着水。锅里是从附近河里打来的、经过简单沉淀的河水,准备混合着我们仅存的一点硬面包和肉干,煮一锅能暖身子的糊糊。“这地方我熟,以前偷……呃,是路过的时候,知道几个藏东西的好地方,明天我去踅摸踅摸,看能不能找到点能用的。”
莉娜则带着另外两个伙计,在远离门口和破洞的一个相对干燥、背风的角落清理出一片空地。他们把从旧仓库抢救出来的、还算完好的几张破毯子铺在地上,又找了些干燥的稻草垫在下面,勉强弄出了几个能躺下休息的地方。她的动作依旧麻利,但眉眼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忧虑。
我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怀里那枚“守护火种”隔着布料传来稳定的微热,像一颗不安分的心脏。它的存在让我稍感安心,但更多的是压力。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东西,还有我们掌握的那些关于骨粉和“火种”共鸣的知识,就是招来“黑市老鼠”的根源。
“骨头……粉末……黑市老鼠……”莉娜之前的话在我脑子里盘旋。
不是“野性之息”那种追求垄断和正规渠道的商业对手,也不是阿尔方斯那种仗着权势打压的贵族。是黑市的人,一群游离在规则之外,为了利益什么都敢干,行事更加没有底线鬣狗。他们不像多格那样可以用钱打发,也不像格里那样目标明确(报复和商业竞争)。他们闻到腥味就会扑上来,不把骨头啃干净决不罢休。
麻烦,天大的麻烦。
“会长,”莉娜走了过来,声音压得很低,以免打扰到正在忙碌的哈罗德和其他人,“我们清点了一下带出来的东西。炼金工具和主要笔记都在,基础材料损失了大半,但核心的几种骨粉和酸柠汁密封罐抢救出来不少。食物……只够我们这些人省着吃两三天的。钱……之前蕾娜小姐的订单款项,大部分都用来囤积原料和打点关系了,手头剩下的现钱不多。”
她递过来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寥寥十几枚银郎和少量铜子。沉甸甸的,压得我手心发凉。
“另外,”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迟疑,“我逃出来的时候,顺手把之前记录的一些……客户‘偏好’和‘特殊需求’的册子带出来了。也许……以后用得上。”
我接过那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小册子,心里一阵感慨。莉娜总是能在混乱中抓住最关键的东西。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偏好”记录,往往比明面上的交易信息更能体现一个人的软肋和需求,是构建人脉网络的无形资产。
“做得很好,莉娜。”我真心实意地称赞道,“这些东西,比那些被砸烂的货箱值钱多了。”
她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但很快又隐去。“会长,袭击我们的人……他们还会再来吗?”
“肯定会。”我没有隐瞒,“他们的目标很可能是我们的骨粉,或者与之相关的东西。我们之前和‘碎斧’铁匠铺的接触,可能走漏了风声。黑市的人鼻子比狗还灵。”
莉娜的眼神黯淡了一下,但随即又坚定起来:“那我们怎么办?这里也不安全吧?”
“这里只是临时落脚点。”我环顾着这个阴冷破败的仓库,“我们需要尽快恢复一部分生产,至少要能制作出足够自保和换取基本生存物资的东西。同时,得想办法搞清楚是黑市里哪股势力盯上了我们,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是只想抢一把,还是……”
还是想控制我们,成为他们源源不断生产“特殊商品”的工具。
后面的话我没说出口,但莉娜显然明白了,她的嘴唇抿得发白。
“当务之急,是解决食物和饮水。”我迅速做出决策,“老烟枪,明天一早,你和我出去一趟。你对码头区熟,我们看看能不能用手里这点东西,换点吃的,或者找找零活。”
“哈罗德,你和莉娜留在这里。哈罗德,你的任务是尽快把这里弄得像个能防御的窝,至少要有预警措施。莉娜,你负责把带来的材料分类整理好,特别是骨粉,找最隐蔽的地方藏起来。另外,试着用我们剩下的材料,优先制作一批【强效蚀木蚁驱散膏】和【简易闪光棒】。前者可以用来交易,后者……用来防身。”
【强效蚀木蚁驱散膏】是我们目前少数几种技术门槛稍高、且市场需求稳定的产品。兽潮过后,野外和废墟里各种虫蚁滋生,这东西不愁卖。而【简易闪光棒】制作简单,关键时刻能 blinding(致盲)敌人,争取逃命时间。
“明白。”哈罗德和莉娜同时点头。
“还有,”我想了想,补充道,“留意任何靠近仓库的可疑人物,但不要主动冲突。我们现在,经不起任何损失了。”
安排完这些,我才感觉稍微松了口气,但肩膀上的沉重感丝毫没有减轻。我看着角落里那点微弱的灶火,听着锅里水将开未开的咕嘟声,闻着空气中混杂的霉味和即将煮好的食物散发出的、微弱的香气,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感涌了上来。
从一个小小的水果贩子,到拥有一个固定仓库和稳定客户群的小商会头目,再到如今像丧家之犬一样躲藏在破败码头……这条路,比我想象的要崎岖险恶得多。每一个银郎,都浸透着算计、汗水和提心吊胆。
但,不能倒下。
我摸了摸怀里那本莉娜救出来的客户“偏好”册子,又感受了一下“守护火种”的温热。人脉和知识,这就是我翻盘的资本。那些黑市老鼠只看到了我们手里的“骨头”,却不知道真正值钱的,是知道如何让骨头发光的知识,以及能将这知识转化为价值的网络。
“先吃饭吧。”老烟枪招呼道,他用木勺搅动着锅里粘稠的糊糊,“吃饱了肚子,才有力气想法子。”
我们围坐在那点微弱的火光旁,默默地分食着这顿简陋的晚餐。糊糊的味道实在谈不上好,带着河水的土腥气和肉干存放过久的哈喇味,但滚烫的温度下肚,总算驱散了一些寒意和空虚。
没有人说话,只有咀嚼和吞咽的声音,以及仓库外永不停歇的风声和水声。
……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和老烟枪就离开了仓库。
码头区的清晨笼罩在一层灰白色的薄雾中,能见度很低。河面上飘来的湿冷空气像冰冷的刀子,刮得人脸生疼。街道上几乎看不到行人,只有一些早起的乞丐蜷缩在避风的角落里,或者一些看起来就不像好人的家伙,用警惕而评估的目光扫视着偶尔出现的行人。
老烟枪对这里果然轻车熟路。他带着我穿行在迷宫般的小巷和堆满废弃物的空地间,避开那些可能有危险的主要通道。
“码头区主要有三股势力,”老烟枪一边走,一边低声向我介绍,“‘烂鱼帮’,控制着码头搬运和一部分偷渡生意;‘水鬼’,专门在河里捞偏门,也做些销赃的买卖;还有就是‘货栈联盟’,名义上管着各个还在运营的货栈,但实际上跟黑市牵扯很深,收保护费,也倒卖些来路不明的货物。昨天那伙人,行事风格不像‘烂鱼帮’和‘水鬼’,倒有点‘货栈联盟’底下那些打手的味道,做事蛮横,不留余地。”
“货栈联盟……”我默默记下这个名字。如果真是他们,那就意味着我们面对的不仅仅是一小撮打手,而是一个盘踞在码头区、有着完善销赃和威慑渠道的地头蛇组织。
“我们先去‘瘸腿杰克’那里看看,”老烟枪说道,“他是个杂货贩子,什么都收,也什么都卖。消息灵通,就是价格黑得很。用驱散膏跟他换点粮食,应该没问题。”
“瘸腿杰克”的铺子开在一个半地下室里,门口挂着一个脏得看不清原色的布帘。掀开帘子进去,一股混合着劣质烟草、陈年污垢和各种奇怪药材的味道扑面而来,熏得人头晕。
铺子里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从生锈的刀剑到破旧的皮靴,从不知名的风干草药到颜色可疑的肉干,琳琅满目,几乎无处下脚。
一个头发花白、满脸褶子、左腿有些跛的老头正坐在柜台后面,就着一盏昏暗的油灯,擦拭着一个看起来像是黄铜罗盘的东西。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扫了我们一眼,特别是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显然认出我是个生面孔。
“哟,老烟枪?稀客啊。”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怎么,不在你那破窝里挺尸,跑我这小庙来干嘛?还带了位……新朋友?”
他的目光带着审视和毫不掩饰的精明。
“杰克老哥,说笑了。”老烟枪挤出一副笑脸,凑上前去,“这位是我们……我们商会新来的管事,杰瑞。今天来,是想跟老哥你做点小生意。”
“商会?”瘸腿杰克嗤笑一声,放下手里的罗盘,“就你们那几个人几条枪,也敢叫商会?别逗我笑了。说吧,想卖什么?破烂我可不要。”
我上前一步,从随身的皮袋里取出三罐【强效蚀木蚁驱散膏】,放在柜台上。“杰克老板,看看这个。”
瘸腿杰克漫不经心地拿起一罐,打开盖子嗅了嗅,又用手指沾了一点,在指尖捻了捻。他的眼神稍微认真了一点。
“蚀木蚁驱散膏?效果怎么样?”
“强效的。”我平静地回答,“比市面上普通的版本效果强三成以上,持续时间也更长。废墟里、下水道,甚至一些低阶魔兽巢穴附近都管用。兽潮过后,这东西可是硬通货。”
“哼,吹得倒挺响。”瘸腿杰克把罐子放下,靠在椅背上,眯着眼睛看着我们,“东西嘛,还算凑合。想换什么?”
“粮食。黑麦面包,燕麦,或者耐储存的豆子都行。肉干也可以。”我说。
“怎么换?”
“一罐驱散膏,换十磅黑麦面包,或者等价的其他粮食。”
“十磅?”瘸腿杰克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夸张地叫了起来,“你怎么不去抢?五磅!爱换换,不换滚蛋!”
老烟枪在一旁陪着笑:“杰克老哥,这价格也太低了点吧?这可是强效的!您转手卖出去,一罐至少能赚这个数……”他比划了一个手势。
“风险不用担?渠道不用钱?”瘸腿杰克不为所动,“就五磅。另外,我看你们这‘商会’刚来码头区,怕是还没拜过码头吧?在我这做买卖,可是要抽水的。”
果然来了。地头蛇的规矩。
“抽多少?”我按捺住火气,问道。
“一成。”瘸腿杰克伸出根手指,“看在老烟枪的面子上,给你们算一成。以后有什么好东西,优先拿来我这儿。保证价格‘公道’。”
他特意在“公道”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我心里快速盘算着。三罐驱散膏,成本大约相当于一磅多黑麦面包。换十五磅面包(扣除一成抽水后),看似赚了十倍,但实际上,这驱散膏如果找到合适渠道,价值远不止于此。而且,被抽水意味着我们被纳入了他的“体系”,以后想摆脱就难了。
但眼下,我们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本。粮食是刚需。
“……成交。”我咬着牙说道。
瘸腿杰克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像一只偷到油的老鼠。“这就对了嘛,识时务者为俊杰。阿彪!”他朝后面喊了一声。
一个身材壮硕、满脸横肉的汉子从后面走了出来,沉默地扛起一小袋黑麦面包,放在我们面前。大概四十五磅左右,显然,他连那点零头都克扣了。
老烟枪检查了一下面包,确认没有发霉变质,对我点了点头。
我收起那袋沉甸甸,却又显得如此轻飘飘的粮食,心里没有丝毫做成生意的喜悦。
“对了,”就在我们准备离开的时候,瘸腿杰克仿佛不经意地问道,“听说你们之前……是搞骨头生意的?有些特别的骨头粉末?”
我的心猛地一跳,后背瞬间绷紧。
他果然知道了!或者说,他听到了风声!
老烟枪脸色也是一变,但很快掩饰过去,打着哈哈道:“杰克老哥说笑了,我们就是倒腾点草药和杂货,哪懂什么骨头啊。”
瘸腿杰克嘿嘿笑了两声,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狡黠的光:“不懂最好。那玩意儿……水太深,容易淹死人。老老实实做点驱虫膏什么的,挺好。”
他的话像是提醒,更像是警告。
我没有回头,拎起那袋粮食,和老烟枪快步离开了这个令人窒息的杂货铺。
走出很远,直到确认没人跟踪,我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会长,看来‘货栈联盟’确实盯上我们了。”老烟枪忧心忡忡地说,“连瘸腿杰克这种底层掮客都知道了风声。”
我点了点头,心情沉重。消息扩散得比我想象的还要快。这码头区,果然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泥潭。
“粮食暂时解决了,但远远不够。”我看着手里这袋面包,这最多只够我们七个人吃四五天,而且还是极度节省的情况下。“我们必须尽快打开其他销路,或者找到更稳定的食物来源。”
“去‘老铁桶’酒馆看看?”老烟枪提议,“那里消息灵通,也许能接到点零活,或者找到其他肯用合理价格收我们东西的渠道。”
“老铁桶”酒馆,是我们之前建立起来的那个隐秘互助网络的一个节点。
“走。”我毫不犹豫地同意。现在,任何一点可能的机会都不能放过。
然而,当我们赶到记忆中的“老铁桶”酒馆所在的那条街时,看到的却是一片被烧毁的废墟。
焦黑的木头和瓦砾堆在一起,还在冒着缕缕青烟,刺鼻的焦糊味弥漫在空气中。几个面黄肌瘦的幸存者在废墟里徒劳地翻找着,希望能找到点未被烧毁的物品。
老烟枪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这……这是怎么回事?!”他声音颤抖地拉住一个正在翻找的幸存者问道。
那幸存者抬起头,脸上满是麻木和恐惧:“昨天晚上……一伙人冲进来,见东西就抢,抢不完的就烧……老板反抗,被他们……打死扔河里了……”
“是谁干的?”我沉声问道。
“还能有谁……”幸存者压低了声音,眼神里充满了恐惧,“‘货栈联盟’养的那些打手……他们说老板……坏了规矩……私下交易,不交抽水……”
我的手脚一阵冰凉。
“老铁桶”酒馆被毁,不仅仅意味着我们失去了一个潜在的交易点和信息源,更是一个清晰的信号——“货栈联盟”正在清理不守他们“规矩”的势力,巩固他们的控制。而我们这些外来者,带着可能触动他们利益的“特殊商品”,恐怕早已在他们的清理名单上了!
我们的处境,比想象的还要危险十倍!
“走!快回去!”我拉起还在发愣的老烟枪,转身就往仓库方向跑。
必须立刻回去!通知哈罗德和莉娜,提高警惕!“货栈联盟”的下一个目标,很可能就是我们那个破败的临时仓库!
然而,当我们气喘吁吁地跑回仓库附近时,看到的景象让我的血几乎凝固了。
仓库那扇被哈罗德勉强加固过的侧门,再次被暴力破开!门口散落着新鲜的木屑和打斗的痕迹!
里面,传来了哈罗德愤怒的吼声和莉娜短促的惊叫!
还有几个陌生而嚣张的咒骂声!
他们来了!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品书中文(m.pinshuzw.com)冒险者们的供货商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