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彻底吞没了山谷,祠堂广场的杂乱浸在冰冷月光里,像道没结痂的疤。族人都散了,揣着对神明苏醒的惶恐、祖明叛逃的愤怒、花国申遗的惊惧,躲回各自屋里,注定谁也睡不着。
黎鹤没走。
他一个人坐在祠堂门口冰凉的青石阶上,手肘撑着膝盖,望着地上那堆已经看不清形状的手机碎片发呆。白天的混乱、烟火气、争吵、还有那张扎眼的宣传页,在他脑子里来回折腾。
沈傩最后那句冰冷的话,“要是连自己血脉根源都守不住,被外力吞掉湮灭,那也是天命”,像根带着冰碴的硬刺,扎在他心口——明明是不讲道理的指责,却字字戳中了他没法反驳的软肋。
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从身后响起,没有刻意放轻,却自然带着一种和这寻常夜晚不搭调的韵律。
黎鹤没回头。他知道是谁。
沈傩在他旁边不远处停下,并没看他,覆着金甲的手轻轻垂在身侧,指节无意识地蹭过袍角绣着的傩纹——金甲泛着冷光,祂仰头望着天上那轮冷清的孤月。月光勾出祂侧脸的轮廓,金甲泛着幽微的光,那双熔金的眸子在夜色里显得更深了。
“还在想那世俗的争夺?”沈傩的声音响起,平平淡淡,划破了寂静。
黎鹤闷声道,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石阶缝里的青苔:“那不是世俗争夺。他们是要抢走属于我们的东西,还要给我们扣上冒牌的帽子。”他顿了顿,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辩解,“这不是守不守得住的事,是他们欺人太甚!”
“抢?”沈傩轻轻重复了这个字,语气里带了一丝极淡的、近乎怜悯的嘲弄,“他们能抢走什么?抢走几个动作?几声鼓点?还是几张画了脸的皮子?”
黎鹤一愣,喉结动了动,下意识想反驳‘就是抢走傩戏本身’——可话到嘴边,指尖抠青苔的动作顿住了,总觉得哪里不对。
“傩戏,”沈傩的目光从月亮上收回,落向黑暗中祠堂深沉的轮廓,“不是死物。不是刻在石头上、写在皮子上、藏在盒子里就能高枕无忧的东西。”
祂微微侧过头,月光照亮祂半张脸,神情是一种黎鹤从未见过的肃穆。
“它是活着的——活在起舞时血脉往头顶冲的热乎劲里,活在击鼓时心跟着鼓点颤的共振里,活在每一次戴上面具、忘了自己、接通天地鬼神的那份虔诚敬畏里。”
“它是我巫族子民,在这天地间站稳脚跟的印记。是先祖和山河共舞、和灾厄抗争的故事,一代传一代,融进骨头血里,刻进魂魄里的……‘根’。”
沈傩的声音不高,每个字却带着千斤重,砸在黎鹤心上。
“花国能篡改涂抹的,不过是最浅的一层皮。他们能申遗的,不过是一具被抽掉了魂、打扮得花里胡哨的空架子。”祂的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冰冷轻视,“没有我巫族血脉魂灵做引子,没有千百年传承的信念做根基,就算得了那名声,也终究是水里的月亮,徒惹人笑话。”
黎鹤沉默了。他不得不承认,沈傩的话,从一个他从来没想过的角度,撕开了花国申遗带来的巨大焦虑,露出了更深的东西。
是啊,就算对方申遗成功了,难道就能跳出真正的傩舞了吗?难道就能拥有巫族那份从血脉里来的感应了吗?
可是……
“可如果他们成功了,外人就只认他们的‘花神祭’!”黎鹤抬起头,声音里带着不甘,“谁还会在乎我们是不是正统?谁还会来听我们的故事?我们会被挤到边上,被忘掉!就像……就像现在族里的年轻人,根本不肯学一样!到时候,就算根还在,没人传下去,又有什么用?”
他终于把心里头最深的恐惧吼了出来——不是被抢走,而是被遗忘!是传承的断绝!
沈傩静静看着他激动的样子,熔金的眸子里似乎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
“所以,”黎鹤喘了口气,带着点破罐破摔的颓唐,“说到底,这还是上头那些人的事,是宣传和谁说话管用的较量。我们在这儿干着急,又能改变什么?”
这是他一直以来的想法,此刻在神明面前,他干脆全都倒了出来。
沈傩沉默了。
夜风吹过,带来远山草木的沙沙响。过了好一会儿,祂才慢慢开口——先顿了顿,喉间似有若无地滚了一下,像是在把千年前的话掰成现在能懂的样子——声音里第一次褪了冰冷的漠然,染上一丝极隐蔽却沉得压人的忧虑。
“吾所担心的,从来不是虚名。”
祂的目光再次投向祠堂深处,好像能穿透墙壁,看到那尊裂开的冰棺,感受到自己正因为信仰稀薄而悄然流失的神力。
“吾担心的是……如果巫族自己都忘了为什么而舞,忘了傩戏扛着的魂灵和重量,忘了自己血脉的独特和骄傲……”
“那么,根本不需要外人来抢,根……自己就会枯死。”
“印记自己就会褪掉。”
“等到那时候,”沈傩的声音低下去,融进冰冷的夜风里,“是不是被扣上冒牌的帽子,又有什么分别?”
话音落下,祂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站在月光下,玄色祭袍的身影仿佛和这千年的黑夜融成了一体。
黎鹤坐在石阶上,怔怔地看着祂,指尖猛地顿住——刚才还在抠青苔的手,此刻死死攥住了石阶边的草茎,草茎被捏得发蔫,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刚才抠青苔的指尖,现在全是草汁的涩味。
原来,最可怕的敌人,从来不是花国的抢夺,而是自己人忘了根。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品书中文(m.pinshuzw.com)傩神令:千傩觉醒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