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聚居地时，天边已经透出些灰白，像兑了水的墨，勉强推开沉沉的夜幕。村口的火把早就烧完了，只剩下几缕青烟，悠悠往上飘，混进清冷的晨雾里。
留守的族人看见他们回来，尤其是黎鹤身后那沉默威严的身影，脸上都露出复杂的神色——敬畏、好奇，还有一丝藏不住的害怕。巫诚迎上来，苍老的脸上写满急切和忧虑，嘴唇动了动，好像有无数问题要问。
但沈傩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祂甚至没停下，只是目光极淡地扫过众人，就径直朝着傩神祠走去。玄色袍袖拂过沾着晨露的青石板，留下一条细细的水痕，很快又被更重的雾气盖住。祂的步伐依旧稳，身姿依旧挺，却没来由地透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疲惫感。好像黑云村那一舞，耗掉的不只是眼睛能看见的力量。
黎鹤看着祂消失在祠堂门后的黑暗里，把巫诚和所有关切疑惑的目光都关在外面。他张了张嘴，最后什么也没说。那一夜看到的恐怖与神圣，还有沈傩最后关于“游光”的冰冷话语，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舌头根，让他没法轻易说出来。
他在族人小心翼翼的注视下，拖着像灌了铅的腿回到自己的小屋。关上门，隔开了外面的一切，他才允许自己彻底垮下来，背靠着冰冷的木门，膝盖发僵地慢慢滑坐到地上——后背贴着门板，凉意在骨头缝里钻，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
屋子里很暗，只有窗棂透进点惨白的晨光。
他没有点灯，只是蜷坐在那儿，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装着备用手机的麂皮小包。手指头无意识地搓着粗糙的皮面——指尖蹭过包上磨旧的缝线，那是装着手机里神影的唯一见证，好像能从这糙感里摸到一点虚幻的安全感。
眼睛又酸又涩，却一点不想睡。一闭上眼，就是翻白的瞳孔、扭动的黑气、妇人的哭嚎、金色的舞姿、还有手机屏幕里那巨大的虚影……乱七八糟的画面疯狂搅在一起，最后都变成沈傩那双冰冷熔金眸子里藏着的凝重。
游光……
这个词像块冰，贴在他心口，冷气一丝丝往里钻。
他就这么呆呆地坐着，任由累和乱的想法把自己埋了，直到窗外天彻底亮透，嘈杂的人声渐渐响起来，预告着新一天的开始，也是一个被恐惧和未知裹住的开始。
傩神祠里，却是另一种死寂。
沈傩没有睡。祂盘腿坐在那尊裂开的冰棺旁边，身下是冰冷的石台。祠堂里没点灯，只有几缕天光从高处的窗棂斜射进来，在满是灰尘的空气里切出几道朦胧的光柱。
祂闭着眼，脸藏在阴影里，看不出表情。周身那层淡淡的金光好像比昨夜更暗了些，像风里的蜡烛头，忽明忽灭。
祂的呼吸又长又缓，和祠堂里旧木头的霉味、石缝里的尘埃融在一起，像与这座承载千年传承的老祠堂共用着同一口气。祂在调息，试着凝聚昨夜驱疫耗掉的、更因为信仰稀薄而难以补充的神力。
可是，就在这极致的安静里，一丝异样的阴冷，像滑腻的毒蛇，悄没声地渗了进来。
开始极其细微，像错觉。只是祠堂角落的阴影好像比平时更浓了点，空气里固有的檀香和旧木头味中，混进了一缕极淡的、和黑云村‘蚀’气同源的甜腻腐败气，比之前更隐蔽，却更刺骨。
沈傩闭合的眼睫毛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那阴冷的气开始凝聚，变强，带着一种恶意的窥探，缠上祂的感官。不是从实体来的，而是直接作用在灵觉上，像噩梦的低语，无孔不入。
【嘻嘻……】
一声极轻极诡异的笑，直接在他灵台深处响起来，尖细扭曲，充满了嘲弄。
沈傩周身微弱的金光波动了一下，但祂依旧静坐，脸沉静着，好像没被惊扰。
【一觉千年，醒来滋味如何啊？沈傩大人？】那声音飘忽不定，忽左忽右，像沾着湿泥的毒舌，顺着灵觉的缝隙往里钻，带着黏腻的恶毒，【瞧瞧你这窝……破败，冷清，连信仰的味儿都淡得闻不到了呢。】
光影猛地扭曲了一下，祠堂墙上斑驳的傩舞壁画——原本古朴的人物，眼角嘴角的纹路在阴影里扯成狰狞的弧度，像被无形的手掐着脖子。
【你拼死守的这群两脚羊，好像早忘了你是谁了呢……】声音像冰冷的蜘蛛丝，缠上来，【他们更在乎山外那些会发光的铁盒子，在乎那些印着漂亮花纹的纸片……谁还记得你这位……古老的‘神明’？】
沈傩覆着金甲的手指头，微微蜷了一下——指节绷得发白，连金甲接缝处都发出极轻的‘咔嗒’声，却没再动。
【你感觉到了吗？】那声音越发贴近，几乎像在耳边吹气，带着刺骨的寒意，【你的力量……正在一点点没哦。像漏底的破桶，怎么都装不满……因为没人再真心实意地为你跳舞，为你求告了……】
【你守着的，不过是个空架子。一个早就被时光蛀空了的……笑话。】
【嘻嘻……堂堂傩神，混成这样，真是……让人高兴啊。】
最后那句话，像淬毒的冰针，狠狠扎了进去！
也就在这一刹那，沈傩猛地睁开双眼！
熔金的眸子里没有睡意，只有冰冷的、几乎要烧毁一切的怒焰！周身原本黯淡的金光骤然亮起，像濒死反扑的猛兽，轰然爆发！
“滚！”
一声低沉冰冷的怒喝，像惊雷一样在祠堂里炸开！
那弥漫的阴冷气息像被烫到似的尖嘶一声，瞬间潮水般退去，消失得干干净净。祠堂里的光影恢复正常，只有灰尘在光柱里慌乱地飞。
死寂又罩了下来。
沈傩还保持着盘坐的姿势，胸口却几不可察地微微起伏，喉间还轻滚了一下——像强行压下翻涌的戾气，连金甲都跟着颤了颤。祂周身的金光在爆发后，用肉眼能见的速度飞快暗下去，甚至比之前更微弱。
祂慢慢抬起一只手，覆着金甲的手指伸到眼前。
目光所及，那原本璀璨耀眼、刻着古老傩纹的金甲手背地方，几道细微的、原本被神力光华盖住的浅淡纹路，这会儿清楚地露了出来，那不是磨损，而是一种失去神力支撑后，慢慢褪色、剥落的痕迹，金漆像被风吹干的水渍，露出底下暗沉的底色，像秋天枯叶上枯槁的脉络，没了半点生气。
祂的目光钉在那褪色的纹路上，好久没动。
祠堂外，隐约传来黎鹤被族人围住问话的嘈杂声，有问黑云村孩子安危的，有慌着说‘黑气会不会飘来’的，满是人间烟火的焦急和不安。
祠堂内，只有神明静坐，金甲黯淡，身下的石台冰冷刺骨。
祂指间那抹褪去的金色，在惨白晨光下，沉默地讲着一个冰冷的事实——
信仰稀薄，神力正在流失。
比想的还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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