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冻结。听证会现场陷入死寂，唯有地上巫族信使微弱的呻吟与血滴落地的轻响，叩击着每个人的耳膜。
无数道目光——惊愕的、探究的、幸灾乐祸的、冷漠的，如实质的钉子，将跪在血泊中的黎鹤死死钉在原地。
冰冷的血浸透了他的裤腿，那粘稠的、带着铁锈气的触感，如同圣地正在流淌的热血，灼烧他的肌肤，更灼烧他的魂魄。
两个声音在他脑中疯狂撕扯，几乎要将他撕裂。
一个声音在脑内嘶吼，带着小伍颈脉的余温：“回去！沈傩大人胸前的金甲裂到护心纹，光屑飘得像碎金！苍伯的藤条斧柄被血浸软，他二十年前的腰伤早崩裂了！”
另一个声音却攥着《傩骨秘录》的书脊：“回去？花国就拿着穆勒的假模型，把傩戏说成他们的分支！老艺人们跳断腿守的根，祖明冒着死传的情报，都成了笑话！”
两种声音撞得他太阳穴突突疼，牙关咬出的血丝滴在掌心，混着小伍的血，烫得他指尖发颤。没有沈傩，圣地顷刻即覆！
你是少族长！你的族人正在死去！你的神明正在陨落！你怎能还留在这虚伪的法庭上？！
拿起傩神骨，冲出去！哪怕只能见最后一面，哪怕只能战死在一起！
回去？然后呢？
赶回去，或许能多杀几个失魂者，然后呢？与圣地一同殉葬？
花国的阴谋就此得逞！傩戏正统被窃取！所有牺牲尽付东流！
沈傩为何送你出来？老艺人为何以命相托？祖明为何冒险传讯？
不是为了让你回去一起死！是为了让你赢下这里！为族群争一个未来！
回去，是情感的选择，是本能的驱使，却可能意味着彻底的败亡。
留下，是理智的抉择，是责任的背负，却要承受眼睁睁看着家园倾覆、亲人死去的噬心之痛。
极致的痛苦几乎将黎鹤撕碎。他呼吸艰难，眼前阵阵发黑。牙关紧咬至渗出血丝，才强压下濒临崩溃的嘶吼。
他能感到阿雅和石磊惊恐无助的目光落在背上，他们在等待他的决断。
他能看到金部长那掩饰不住的得意眼神。
他能感到评审席上那些冷漠困惑的注视。
还有祖明……他那空洞眸底一闪而过的、极其微弱的示意，究竟是什么？
混乱的思绪如暴风中的漩涡。沈傩伫立祠顶的孤影、苍伯浴血奋战的嘶吼、老艺人们跃动生命之舞的决绝、怀中傩神骨微凉的触感……一幕幕在眼前交织闪现。
就在他快要被痛苦撕裂时，胸口的傩神骨突然发烫，和酒店那夜‘咚’的回应一模一样！指腹蹭过神骨的千年断纹，瞬间想起沈傩送别时的眼神：
祂没说话，只拍了拍他的肩，金甲的温度和此刻神骨的烫感完美重合。掌心的血蹭在神骨上，血珠竟顺着断纹缓缓流淌，像在帮他‘认祖归宗’，那声‘咚’不再是回响，而是无数先辈在说‘守根，不是守尸骸，是守传承’。
那不仅是一声回应。
还是一份嘱托。一份跨越千年、来自无数先辈的、对“传承”二字的千钧重托。
守护，不仅是守护土地与生命，更是守护文化的根脉，守护历史的真实，守护那份“为何而舞”的初心。
若此刻回去，他守护的只是过去的残骸。
若此刻留下，他守护的或许是未来的火种。
尽管那未来，需以此刻的噬心之痛换取。
一滴滚烫的泪终是抑制不住，自他眼角滑落，混入地上冰冷的血泊，倏忽不见。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紧攥的拳，沾满鲜血的指尖微颤着，最终却坚定地按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的血腥与会场特有的冰冷气息混杂，刺痛肺腑，却奇迹般令他混乱的头脑冷静下来。
他撑着地面站起时，掌心先按在小伍淌出的血渍上，血还没凉，带着族人的温度，让他想起聚居地石阶上的晨露。指尖抠进地板的纹路，借这力道稳住发颤的腿，裤腿上的血痂蹭过地板，留下一道暗红痕迹，像一道‘不退’的誓言。
扶着胸口的傩神骨时，他下意识摸了摸内袋的U盘，又摸了摸小伍护符的残片，上面‘平安’二字还能看清，深吸一口气，终于站直，眼眶虽红，却没再掉泪：“我留下，我要赢。”
无视周遭目光，他冲石磊递了个眼神，两人小心翼翼将小伍移至一旁。阿雅立刻扑过来，颤抖着解开急救包，撕绷带时手指被包装纸划破，渗出血珠都没顾上擦，只死死咬着唇给小伍止血，眼泪砸在小伍染血的护符残片上，却没发出一点哭音，她懂，此刻不能乱。
而后，他转过身，面向评审席，面向金部长，面向所有镜头。
脸上血污未干，眼眶通红，眼神却不再是先前的痛苦挣扎，而是一种被极致痛苦淬炼过的、冰冷的、如寒铁般的坚定。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传遍寂静会场：“听证会尚未结束。”
黎鹤说‘听证会尚未结束’时，金部长交叠的手指猛地攥紧，钢笔被捏得‘咔’地轻响，笔帽上的‘花国文化集团’logo都被他的指节硌得发白，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随即阴沉得能滴出水，他没料到，黎鹤竟能在这种绝境中稳住。
祖明坐在证人席上，右手手指无意识摩挲左手腕的旧疤，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释然，却立刻恢复木然，只是悄悄将袖口的傩面木屑往桌下扫了扫。阿雅给小伍缠绷带的手顿了顿，抬头看向黎鹤，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却用力点了点头，悄悄按下了平板的‘录音备份’键——她懂，决战要开始了。
“我的陈述，”他顿了顿，目光如利剑般扫过金部长瞬间阴沉的脸色，一字一句道，
“也还没有完。”
血泊倒映着他站起的身影，模糊而扭曲，却撑起了一片不容撼动的决绝。离去的冲动被硬生生碾碎，化为留在绝地、劈开生路的最终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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