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鹤选定傩谱与面具的决定暂压下争论，可他要亲自前往的消息传开，另一种汹涌的不安却如地底暗流翻涌而出，那是劫后余生者对“再次失去主心骨”的本能恐惧，沉甸甸压在每个人心头。
第二天天刚亮，晨雾还裹着山间的湿凉，黎鹤正要去查看新出窑的陶器，裤脚刚沾了些窑边的草木灰，便被苍伯为首的老辈族人堵在傩神祠门口。
人并不是很多，却是历经劫难、族中最有分量的几位，云婆婆手里攥着半袋刚晒好的止血草，伤未痊愈的老守傩队员胳膊缠着渗着淡红药渍的麻布绷带，绷带边缘已磨得发毛。他们沉默伫立在晨雾里，身影佝偻却透着执拗，无怒气，只剩深不见底的忧虑与近乎哀求的神色，眼底的红血丝是彻夜未眠的痕迹。
“族长，”苍伯攥着烟袋的手紧了紧，烟袋杆上沾着泥土，指节泛白，嗓子发干得像是要冒烟，率先开口，声音艰涩却异常坚定，“您……去不得。”
黎鹤驻足，望着这些视他如子侄、又奉他为领袖的长辈，心底透亮如镜，平静反问：“苍伯，理由呢？昨儿议事棚里已议过，这趟非去不可，关乎族群正统的终局。”
“非去不可？名分要紧、宣告要紧！”苍伯情绪陡然翻涌，粗糙的手臂猛地扫过身旁未清的瓦砾废墟，扫过远处正吃力抬着木料的族人，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可有什么比您的命更要紧？上回您外出参会，老家险些被游光端了窝，傩神大人祂……祂为护族都散了神魂啊！”话堵在喉间，老泪终是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云婆婆也默默别过脸，用袖口擦着泛红的眼角，指尖沾着草药的碎屑。
一个胳膊缠着麻布绷带、渗着淡红药渍的老队员往前挪了半步，每动一下都牵扯着伤口，疼得眉峰蹙起，却依旧哑着嗓子道：“族长，您是咱巫族的主心骨。您在外再出半点事，这个刚勉强撑起来的家，就真彻底垮了。花国那些人阴招无数，前回听证会害了祖明，谁知这回是不是设好的套，就等您往里钻？”
“让我去！”阿吉不知何时从人群里挤进来，年轻的脸庞涨得通红，攥着腰间褚老傩刀残片的手泛白，指节因用力而凸起，脸上拧巴着对使命的渴望与对族长的担忧，“我带傩谱和面具去，保证把最终确认办妥当，绝不给巫族丢脸！您得留在家坐镇，守住咱们的根！”
“族长不能去！太险了！”“咱经不起再失去族长了！”“让年轻娃们去历练就行，族长万万不可涉险！”众人的声音裹着细碎的哭腔，没有激烈的争执，只有劫后余生者对“再次失去”的深切恐惧，这不是质疑他的决断，是用最笨拙也最真诚的方式，护着族群仅存的希望。
黎鹤静听着，喉间发紧，心里又暖又涩。他怎不知外界险恶，花国的算计藏在暗处；怎不想守着刚有起色的家业，陪着孩子们学傩舞，看着新屋一座座立起来？可他不能退。
目光缓缓扫过每张刻满沧桑与担忧的脸，他声音不高，却清晰盖过所有嘈杂，透着不容动摇的笃定：“苍伯，云婆婆，各位叔伯兄弟，你们护我的心，我懂，比谁都懂。”
黎鹤停顿片刻，他抬手轻轻按在胸前的傩神骨上，感受着那丝微弱的悸动，语气沉得似压着万重山，“可正因为我坐了族长这个位子，有些路，注定得我亲自去趟，没人能替。”
“名分这仗，看似是文斗，走流程、做陈述，实则系着巫族百年运数。派旁人去，分量不足，遇着花国刁难、委员会质疑的突发状况，权限不够难当场决断，稍有差池，前期所有牺牲都可能白费，这是其一。”
“其二，”他转头看向阿吉，又望向众人，眼底藏着对祖明的牵挂，“祖明前辈还在花国手里，生死未卜。这趟去日内瓦，所有目光都会聚焦在巫族与花国的纠葛上，或许是唯一能靠近他的消息、摸清他关押处境，甚至寻机救他的路子。这份责任、这份风险，我能推给谁？推给阿吉，还是推给哪位叔伯？”
“其三，”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几分，满是斩钉截铁的决绝，目光灼灼如星火，扫过每个人的眼睛，“我得让花国、让国际社会所有人看清，巫族的新族长，不是只会缩在家门里守着废墟的懦夫。咱有胆子认下过去的伤痛，更有魄力闯过将来的风浪，这话，得我亲自站在那儿说，才够分量，才够硬气！”
他向前踏进一步，目光牢牢钉在苍伯脸上，语气里带着托付，更带着坚定：“家里有您坐镇，有云婆婆照料伤患，有阿吉带着年轻队员守哨卡，我放心。但外面的风浪，必须我来扛。这不是逞能，是‘族长’二字，该担的担子。”
这番“独断”，无关少年意气，是掂量过家园安危、族人期盼、祖明生死后的清醒抉择，是对“族长”二字最彻底的交代，把家园的安稳托付给族人，把外面的明枪暗箭、未知风险，全揽在自己肩上。
苍伯望着黎鹤年轻却藏着万重山的眼睛，看着那份远超年龄的果决与担当，所有反对的话都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他懂了，黎鹤的心意早已定死，这不是莽撞，是一个领袖必须迈过的坎，必须扛的责。
老人终是重重吐了口气，那口气里藏着千钧重量，他缓缓后退半步，手里的烟袋“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弯腰去捡时，手背止不住地发抖，最后微微佝身，嗓音沙哑得像是要撕裂：“明白了。族长……您，千万保重。活着回来，咱还等着您主持傩祭，等着您迎回祖明。”
这声“明白了”，是最固执的反对，化作了最沉痛的理解与最坚定的支持。空气依旧压抑，却没了之前的对抗，只剩一种悲壮的托付，像晨雾里的草木，沉甸甸压在每个人心头。
黎鹤的决意，再无转圜。晨雾渐渐散去，阳光透过傩神祠的破窗洒下来，落在他胸前的傩神骨上，泛着淡淡的温润光泽，像是沈傩的残印在无声呼应，陪着他迎接这场注定风浪迭起的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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