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玉笋师太是被一阵剧烈的腰酸背痛唤醒的。她昨晚竟趴在抄经的桌子上睡着了!脸颊下压着的,是抄了不到十遍的《金刚经》,墨迹未干,在她脸上印出了几道滑稽的黑痕。脖子僵硬得像块木头,稍微一动就“咔吧”作响。
她迷迷瞪瞪地抬起头,晨光透过小窗,照亮了桌上堆积如山的空白宣纸、那方浓黑的砚台、还有……她怀里死死攥着的那张,已经皱巴巴、墨迹深深浸透衣襟的涂鸦!
“糟了!” 玉笋瞬间清醒,手忙脚乱地把那张画纸从怀里掏出来。果然,靛蓝色的墨汁(她用的是画仕女图的颜料)在粗糙的画纸上晕染开一大片,把那个被她丑化得面目狰狞的“玄真子”背影染得更加抽象诡异,仿佛刚从墨池里捞出来的水鬼。更要命的是,墨汁透过薄薄的画纸,在她灰扑扑的海青前襟上,也留下了一大片深蓝色的污渍,形状……嗯,非常可疑。
“完了完了!” 玉笋欲哭无泪。这要是被静心或者别的师姐妹看到,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她赶紧把画纸胡乱揉成一团,想找个地方藏起来。塞床底?不行,太容易发现!塞抽屉?也不行!万一静心来送饭看到……
就在她像只热锅上的蚂蚁,拿着那团“罪证”在狭小的寮房里团团转时——
“笃笃笃。” 敲门声响起。
玉笋吓得魂飞魄散!手一抖,那团皱巴巴的画纸脱手而出,骨碌碌滚到了门边!
“师……师姐?你醒了吗?” 门外传来静心师太平静的声音,“住持让我来问问,早课……你还去吗?若身体不适,可告假静养。”
早课?玉笋现在哪还有心思去早课!她满脑子都是门边那团要命的画纸!
“去……去不了!” 玉笋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尖利,“贫尼……贫尼头疼!对!头疼欲裂!浑身乏力!怕是染了风寒!告假!必须告假!” 她一边说着,一边飞快地扑到门边,想把那团纸捡起来藏好。
“风寒?” 静心师太的声音带着一丝狐疑,“可需要我去药房给你取些姜汤?”
“不用不用!” 玉笋手忙脚乱地弯腰去够那纸团,动作太大,脑袋“咚”一声撞在门板上,疼得她龇牙咧嘴,“贫尼……贫尼睡一觉就好!师妹你忙你的去吧!”
门外沉默了片刻。玉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能感觉到静心师太并没有离开。
“师姐,” 静心师太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刻意的平淡,“你门口……好像掉了什么东西?”
轰!
玉笋只觉得五雷轰顶!她僵在原地,保持着弯腰捡纸的姿势,一动不敢动。完了!被发现了!静心看到那团纸了!她会不会好奇捡起来看?她要是看到上面画的是……是隔壁那个古板道士,还画得那么丑……
巨大的恐惧和羞耻感瞬间淹没了她。她甚至能想象出静心师太那鄙夷的眼神和庵堂里即将掀起的轩然大波——“玉笋师姐不仅六根不净,还偷偷画隔壁道士的丑画!心思龌龊!亵渎佛门!必须严惩!”
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里衣。她该怎么办?冲出去抢回来?那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承认?静心要是捡起来看怎么办?
就在玉笋脑子里乱成一锅粥,几乎要晕厥过去的时候,门外传来静心师太轻轻的一声叹息。
“罢了,” 静心师太的声音带着一种玉笋从未听过的……或许是无奈?或许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师姐你好生歇着吧。那东西……我帮你扔了。你好自为之。”
接着,是轻微的衣物摩擦声,似乎是静心弯腰捡起了什么,然后脚步声渐渐远去。
扔了?
静心……帮她扔了?
她没看?还是看了……但选择帮她隐瞒?
玉笋如同虚脱般,顺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还在狂跳。后背的冷汗黏腻腻的,让她打了个寒颤。静心最后那句“好自为之”,像根针一样扎在她心上。是警告?是劝诫?还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掩护?
不管怎样,一场灭顶之灾似乎暂时避过了。但玉笋没有丝毫轻松感,反而觉得更加沉重和……无地自容。静心知道了!就算没看清画的是什么,她肯定也猜到了不是什么好东西!自己在师妹眼里,恐怕已经彻底沦为一个无可救药、行为荒唐的异类了。
她扶着门板,艰难地站起来。看着空荡荡的门槛,那里曾经躺着那团差点让她万劫不复的涂鸦。她走到桌前,看着那厚厚一摞宣纸和浓黑的墨汁,再看看自己胸前那片深蓝色的污渍……一股强烈的自我厌恶感涌了上来。
她抓起笔,如同抓住救命稻草,狠狠地蘸满了墨汁,几乎是发泄般地在纸上用力书写:
“须菩提!于意云何?可以身相见如来不?不也,世尊!不可以身相得见如来……”
笔力遒劲(对她而言),字迹带着一股压抑的愤怒和委屈。她不是在抄经,她是在用笔尖戳那个虚幻的、给她带来无尽麻烦的“身相”——隔壁那个该死的蓝色身影!都是他!要不是他,自己怎么会画那幅画?怎么会差点被发现?怎么会落到这般田地!
抄!抄死他!
玉笋咬牙切齿,把所有的怨气和无处发泄的精力都倾注在笔尖。抄经的速度前所未有地快了起来,字迹虽然依旧称不上娟秀,却带着一股狠劲。仿佛每一笔每一划,都是在鞭挞那个无形的“牛鼻子”。
饥饿感在愤怒的驱使下暂时退却。她一口气抄了十几页,直到手腕酸麻,才停下笔,大口喘气。
寮房里一片狼藉,墨点溅得到处都是。她看着自己沾满墨迹的手和衣襟,再看看桌上那些带着戾气的经文,一种巨大的空虚感涌了上来。这样抄,有什么意义?能解决她的困境吗?
肚子适时地发出一阵“咕噜”声,提醒她现实的残酷。
她颓然地放下笔,走到窗边。窗外,阳光正好。妙莲庵的院子一片宁静,几个师姐妹正在洒扫庭院,动作轻缓,神情平和。隔壁青云观那沉稳的扫地声,隐约可闻。
“唰…唰…唰…”
那声音,此刻在她听来,不再仅仅是嘲讽,更像是一种恒定不变的、冰冷秩序的象征,与庵堂里这份压抑的“平和”遥相呼应。她被困在这两者之间。
“红尘……” 玉笋喃喃自语。慧明师太描绘的那些艰难险阻再次浮现在脑海。饥寒交迫?她现在不就在经历吗?流离失所?离开这里,她真的会流落街头吗?世态炎凉?静心刚才的态度,算不算世态炎凉?还是……一丝难得的善意?
她混乱极了。留下,是看得见的煎熬;离开,是看不见的深渊。
就在她心乱如麻之际,一阵刻意压低、却依旧清晰可辨的议论声,顺着风,从窗外不远处的回廊下飘了进来。
“……听说了吗?早上静心师姐在玉笋师姐门口捡到一张纸,画得可……啧啧!”
“真的假的?画什么了?该不会是……那种东西吧?” 另一个声音带着明显的八卦和鄙夷。
“谁知道呢!反正静心师姐脸色可难看了,直接给撕碎扔灶膛里烧了!还让我们别瞎打听!”
“哼,还用打听?玉笋师姐那点心思,谁不知道?整天魂不守舍的,早课都能梦见美男流口水……我看啊,她是魔障深了!连隔壁道观那位都敢……”
“嘘!小声点!别让她听见!”
“听见怎么了?敢做还不敢让人说?住持都许她还俗了,她还有脸赖着不走?要我说,赶紧走,省得带坏了庵里的风气!”
“就是!看她那样子,哪像个出家人?简直是……”
声音渐渐远去,但那些刻薄的话语,如同淬了毒的针,一根根扎进玉笋的耳朵里,扎进她的心里。她脸色煞白,身体微微颤抖。原来……静心真的看到了!还烧了!原来……庵里的师姐妹们都是这样看她的!原来……慧明师太许她还俗的消息,已经传开了!她们都在等着看她笑话,巴不得她赶紧滚蛋!
巨大的屈辱和愤怒瞬间冲垮了她刚刚因为发泄抄经而获得的一丝平静。她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想冲出去,揪住那些嚼舌根的人,质问她们凭什么!她想大声告诉所有人,她不是魔障!她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
泪水再次不争气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她看着窗外那片虚假的“平和”,只觉得刺眼无比。留下?留在这群鄙夷她、恨不得她立刻消失的人中间?继续忍受这种无形的、冰冷的排斥?
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走!现在就离开这个鬼地方!就算流落街头,就算饿死冻死,也比留在这里受人白眼强!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般燃烧起来,瞬间吞噬了她的理智。她转身冲到床边,开始胡乱地收拾自己那点可怜的行李——几件洗得发白的旧海青,一双破布鞋,还有……抽屉里那方靛蓝色的布帕包裹着的污损《金刚经》。
当她拿起那本经书和布帕时,动作顿了一下。这布帕……是玄真子送还经书时用的。那个冰冷、刻板、视她如污秽的道士……这方布帕却浆洗得如此干净,带着松针的清冷味道。
一个荒谬的念头突然闪过脑海:如果离开,是不是就再也听不到那恼人的“唰唰”扫地声了?是不是就再也看不到那张冰冷的脸了?
这个念头让她心头莫名地一揪,随即又被更强烈的愤怒和决绝淹没。呸!谁想听那破扫地声!谁想看那张死人脸!她巴不得永远离开这个鬼地方,永远离开这些让她难堪的人和事!
她粗暴地将布帕和经书塞进行李的最底层,仿佛要埋葬掉所有的不堪记忆。然后,她抓起那个小小的、瘪瘪的包袱,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了寮房的门!
刺眼的阳光让她眯起了眼睛。院中洒扫的师姐妹们听到开门声,纷纷停下动作,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那些目光里,有惊讶,有鄙夷,有好奇,有幸灾乐祸……像无数根芒刺,扎得她浑身不自在。
玉笋挺直了腰背(尽管腿还在微微发软),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她无视那些目光,抬脚就要往庵门的方向冲去。
“玉笋师姐,你这是要去哪儿?”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是年纪最小、平时胆子也最小的妙音师妹。她手里还拿着扫帚,眼神里带着一丝真切的担忧。
玉笋脚步一顿。妙音的眼神,像寒冬里唯一的一点火星,微弱却灼热,让她决绝的脚步有了一丝迟疑。
就在这时——
“咚——嗡——”
隔壁青云观那沉稳、悠扬的晨钟,如同往常一样,穿透清晨的空气,清晰地传来。钟声浑厚、绵长,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人心的力量。
紧接着,那熟悉的、沉稳有力的扫地声,也再次响起。
“唰…唰…唰…”
声音穿过院墙,穿过那些鄙夷的目光,清晰地传入玉笋耳中。
这声音,在此刻心乱如麻、决意逃离的玉笋听来,不再仅仅是冰冷秩序的象征,更像是一种……恒定不变的背景音?一种……荒谬的“熟悉感”?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让她狂跳的心绪莫名沉淀了一点的……规律感?
玉笋僵在寮房门口,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寒酸的包袱。前一步是未知的红尘深渊,退一步是熟悉的鄙夷牢笼。而隔壁那规律到刻板的扫地声,如同一条无形的线,牵扯着她混乱的神经。
走?还是……留?
她的脚步,如同灌了铅般,沉重地钉在了原地。刚刚鼓起的、逃离的勇气,在晨钟与扫地声的合奏中,在妙音那担忧的眼神下,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迅速地瘪了下去。只剩下满腔的迷茫和……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软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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