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的一个下午,秋意渐浓,天空呈现出一种疏离的灰蓝色,阳光变得稀薄而温和,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凉意。
街边的梧桐树叶边缘已染上淡淡的金黄,偶尔有一两片脱离枝头,打着旋儿,无声地飘落在青石路面上。
张阳处理完团部积压的公务,心中那份对林婉仪的担忧却愈发强烈。
孙元良事件之后,虽然表面上风平浪静,但他知道,暗流汹涌。他尤其担心这件事会对林婉仪母女造成巨大的影响和压力。
他信步走出团部,没有带随从,独自一人朝着杨柳巷走去。
越靠近诊所,他心头那份不安就越发清晰。
巷子似乎比往常更加安静,那种曾经弥漫着的淡淡草药味和若有若无的生活气息,似乎也淡去了许多。
来到诊所门前,只见大门虚掩着,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敞开着迎接病人。门板上那张写着“林氏诊所”的木牌,似乎也蒙上了一层细微的灰尘。
张阳的心微微一沉。
他轻轻推开门,门轴发出“嘎吱”一声轻响,在过分安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
诊所里光线有些昏暗,弥漫着一种清冷的气息。以往摆放整齐的候诊长椅空无一人,诊桌上没有了病历和脉枕,药柜的许多格子也空了出来。
林婉仪正背对着门口,在一个打开的藤条箱前,默默地整理着衣物。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滞重和落寞。林母坐在角落的一个小凳上,望着窗外发呆,仿佛一下子又苍老了许多。
听到开门声,林婉仪转过身来。看到是张阳,她似乎并不意外,只是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少了往日的平静,多了几分复杂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
“张团长,你来了。”她的声音依旧清淡,却透着一股疏离的倦意。
“林医生,伯母。”张阳走上前,目光扫过冷清的诊所和打开的行李箱,心不由得揪紧了
“你们这是……?”
林婉仪低下头,继续整理着箱子里的东西,声音平静却带着决绝:
“收拾一下东西。我们准备离开宜宾了。”
尽管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这句话,张阳还是感觉像被重锤击中心口,一阵尖锐的疼痛蔓延开来。他急声道:
“离开?为什么要离开?是因为孙元良的事吗?你们不用担心!我已经加强了城内的戒备,他不敢再乱来的!我会保护你们的!”
林婉仪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起头,看着张阳,嘴角牵起一丝苦涩的弧度:
“张团长,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有些事,不是有枪就能解决的。”
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寂寥的巷子,轻声说道:
“你看,这诊所,已经好几天没有人上门了。街坊邻居们,以前见了面都会热情地打招呼,现在看到我们,都躲着走。宜宾……已经容不下我们了。”
她转过身,目光坦诚而悲伤地看着张阳:
“我们留下来,只会给你,给你的新编第九团,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孙元良那样的人,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他动不了你,但总会想办法从别的地方找补回来。我们走了,或许……对大家都好。”
“可是你们能去哪里?”
张阳心中涌起巨大的无力感和不舍,声音都有些沙哑。
“兵荒马乱的,你们母女两人,又能去哪里安身?”
林母这时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
“在美国……她有一个远房的姨母,很多年前就过去了。以前通过信,说是在那边开了个餐馆,生活还算安定。我们打算去投奔她。虽然远隔重洋,总好过在这里……提心吊胆,还连累旁人。”
去美国?那么远?张阳感到一阵窒息般的难过。这个时代,远渡重洋,几乎就意味着永别。他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悸动,上前一步,语气急切而诚恳:
“林医生,伯母!请不要走!我知道现在很难,但请相信我,一定有办法解决的!诊所没人来,没关系,我可以想办法!你们的安全,我可以用生命来担保!宜宾需要好的医生,你们走了,是宜宾的损失!我……我……”
他想说“我需要你”,但话到嘴边,却又艰难地咽了回去,最终化作一句近乎哀求的话:
“请留下来,好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林婉仪静静地听着,眼中似乎有泪光闪动,但她迅速低下头,掩饰了过去。
她沉默了很久,才轻轻摇了摇头,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更改的坚定:
“张团长,谢谢您。真的谢谢您。您是个好人,是个英雄。您为我们做的,已经够多了。但是……离开,是我们深思熟虑后的决定。对不起。”
那句“对不起”,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穿了张阳最后的希望。
他看着眼前这个看似柔弱却内心无比坚韧的女子,知道无论再说什么,都无法改变她的决定了。
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悲伤,如同这秋日的寒意,瞬间浸透了他的全身。
第二天清晨,长江码头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江雾,气温更低了些。
江水拍打着岸边的石阶,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也在低声呜咽。
一艘即将启航前往重庆,再转道出洋的客轮,已经拉响了第一遍汽笛,低沉悠长的笛声在空旷的江面上回荡,更添几分离愁别绪。
张阳早早地就来到了码头。
他穿着一身普通的军便服,没有带随从,独自站在趸船的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目光复杂地望着登船的方向。
很快,他看到了那两个熟悉的身影。林婉仪换上了一身素雅的深色旗袍,外面罩着一件薄呢大衣,提着一个不大的皮箱。林母跟在她身后,手里也提着一个包裹。她们没有多少行李,显得有些单薄和孤寂。
她们也看到了张阳。林婉仪的脚步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又似乎在情理之中。她犹豫了片刻,还是朝着张阳走了过来。
“张团长,您……怎么来了?”林婉仪轻声问道,晨风吹起她额前的几缕发丝,她的眼眶似乎有些微红。
“来送送你们。”张阳的声音有些干涩,他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发现无比艰难,“一路顺风。”
“谢谢。”
林婉仪低下头,避开了他的目光。两人之间陷入了一种令人心碎的沉默。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汽笛再次拉响,催促着旅客登船。
林婉仪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她看着张阳,眼神清澈,却带着一种诀别的悲伤:
“张团长,保重。谢谢你……谢谢你所做的一切。你的恩情,婉仪……永世不忘。”
“到了那边,好好生活。”
张阳只能说出这样苍白的话语。他从怀里取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厚厚的信封,塞到林婉仪手里。
“这个……你们拿着。路上用。”
林婉仪摸着那信封的厚度,脸色微微一变,立刻就要推回来:
“不!张团长,这我们不能要!我们已经给您添了太多麻烦了!”
“拿着!”
张阳不由分说,用力将她的手合上,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
“这不是给你的。是给伯母的。路途遥远,舟车劳顿,需要钱的地方很多。就算是我……是我的一点心意。你们若是不收,我于心难安。”
信封里,是一万美金。
这是他通过重庆洋行的关系,紧急兑换出来的。在这个时代,这是一笔足以让任何人衣食无忧很久的巨款。
他知道林婉仪清高,不会轻易接受,但他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来表达自己的心意,以及那份无法言说的愧疚和不舍。
林婉仪看着张阳那真挚而痛苦的眼神,拒绝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她紧紧攥着那沉甸甸的信封,指尖微微颤抖,泪水终于忍不住,无声地滑落脸颊。她迅速低下头,用极低的声音说了一句:
“谢谢……保重。”
然后,她猛地转身,搀扶着母亲,快步走向登船的跳板,再也没有回头。
张阳站在原地,如同被钉在了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们的身影消失在船舱入口。江风吹拂着他的脸庞,冰冷而潮湿。
第三遍汽笛长鸣,轮船缓缓离开了码头,向着江心驶去,渐渐融入那一片苍茫的江雾之中。
轮船越行越远,最终变成了江面上的一个小小的黑点,直至彻底消失在水天相接之处。只有那一声声悠远而空洞的汽笛声,还在江面上久久回荡,敲击着送行者的心房。
张阳依旧站在原地,目光固执地望着轮船消失的方向,仿佛那样就能将远去的人重新望回来。江风吹动他额前的头发,飘动的头发下,是一双远望的眼神,但那眼神里却刻着深深的落寞与悲伤。
他的心里空落落的,仿佛被硬生生挖走了一块最重要的东西。那种感觉,比他穿越到这个陌生时代时所感受到的迷茫和孤独,更加深刻,更加具体。
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到林婉仪时的情景,在那个枪林弹雨的危急关头,她冷静地打开门,将他拉进了生路。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从此印在了他的心底。
他想起了她为自己包扎伤口时,那专注而专业的侧脸,手指轻柔而稳定。他想起了她拒绝自己时,那坦诚而疏离的语气,清晰地划清界限。他想起了她在孙元良面前的倔强和不屈。想起了她决定离开时,那看似平静实则充满无奈和伤感的眼神……
这一切,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闪过,最后都化作了那艘消失在茫茫江雾中的轮船,以及她转身离去时,那无声滑落的泪滴。
他知道,她这一走,很可能就是永别。这个兵荒马乱、通讯闭塞的年代,远隔重洋,再见几乎是奢望。他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他心生爱慕的女子,更是一个在这个冰冷世界里,曾给予他温暖和震撼的、独一无二的灵魂。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席卷了他。他空有几千兵马,空有日进斗金的工厂,空有未来的宏图大志,却连一个想要保护的人都留不住。在真正的强权和时代的洪流面前,个人的力量,有时候显得如此渺小。
他就这样一直站着,直到日头升高,江雾散尽,江面上只剩下往来穿梭的普通舟船。码头上的人群来了又散,喧闹复归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最终,他深深地、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情绪。他缓缓转过身,步履有些蹒跚地,独自向着来的方向走去。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冰冷的地上,显得格外孤独。
宜宾城依旧矗立在那里,他的军队,他的工厂,他的责任,都还在那里。生活还要继续,战斗还远未结束。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心里某个角落,已经永远地缺失了一块,随着那东去的江水,飘向了遥远未知的彼岸。那份秋日离别的悲伤,将如同一条无形的刻痕,深深烙印在他的生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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