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僧示意张阳坐下,为他斟上一杯热茶。
茶水呈淡琥珀色,香气清幽。
张阳端起茶杯,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他轻轻地喝了一口,并沉静地看着杯中氤氲的热气,仿佛能看到那些逝去的面孔在雾气中沉浮。
他沉默着,老僧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坐着,目光平和地望着窗外迷蒙的庭院。
良久,张阳才低声开口,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与迷茫:
“大师,我本想救人苦难,却一步步陷入杀孽泥沼,内心悲痛苦闷,请问我该怎么办?”
老僧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轻轻拿起茶壶,再次为张阳续上些许茶水,看着那细细的水流注入杯中,水面微漾,复归平静。
“施主看这杯中茶,”
他缓声道:
“水动,则影碎,水静,则影现。烦恼如波,本心如水。波起则迷,波平则悟。执着于波相,便只见波澜壮阔,或惊涛骇浪,却忘了水之本自澄澈,能映万物。”
张阳怔怔地看着杯中自己的倒影,在那微微晃动的水面上扭曲、模糊。
“本心……我的本心,又是什么?”
他像是在问老僧,又像是在问自己。
他想起穿越前的碌碌无为,想起初到此世的惶恐与挣扎,想起建立工厂、训练军队的初衷……那最初的最初,他似乎只是想活下去,想让自己和身边的人,在这乱世中,能活得稍微好一点,想为那场即将到来的浩劫,尽一点微薄之力。
可不知从何时起,道路变得越来越血腥,负担越来越重,他仿佛被一股洪流裹挟着,离那个简单的初衷越来越远。
“佛曰,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但因妄想执着,而不能证得。”
老僧的声音依旧平和:
“本心何在?不在远求,只在回光一瞥。饥来吃饭,困来即眠,是平常心。见孺子入井,而生恻隐,是菩提心。施主眉宇间有郁结之气,手底间有风雷之势,然眼中深处,却有一丝未泯之光。守护那一点光,莫使其被尘劳关锁,被硝烟遮蔽,便是寻回了本心。”
“守护那一点光……”
张阳喃喃重复着,他想起了穿越后的历历往事……施财助困……窃粮救人……厉兵秣马准备抵御外辱……这些,是否就是他内心深处那未曾完全熄灭的“光”?
“可这光,在现实面前,却如此无力。”
“觉得无力,是因为施主将‘力’视作了外物,视作了权柄与刀兵。”
老僧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继续说道:
“施主不知,真正的力量,源于内心之安定与澄明。心若不安,纵有千军万马,亦如惊弓之鸟;心若安定,即便孑然一身,也可如如不动。放下对外境的执着,反观内照,方能看清脚下的路,是荆棘遍布,还是莲花托足,皆由心造。”
“放下……”
张阳苦涩地笑了笑。
“谈何容易。身上背负着那么多人的性命、期望……如何能放得下?”
那些阵亡将士的名字,仿佛化作了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老僧拿起桌上的一枚念珠,手指轻轻拨动。
“施主请看这念珠,线穿之,则成串,可计数,可持诵。若线断,则珠散,滚落尘埃。”
他将那串念珠轻轻放在桌上。
“执着于‘一串’之相,便生得失之心,恐其散,恐其失。若能看清每一颗念珠本自独立圆满,又何须执着于那根穿引之线?放下,并非抛弃责任,而是放下对‘相’的执着,对‘我’的执念。尽了人事,便需听天命。强求那根线永不断裂,便是徒增烦恼,迷失本心。”
禅房内再次陷入寂静,只有窗外偶尔滴落的水珠声,以及茶壶中细微的沸腾声。
张阳深深地呼吸着,老僧的话语,如同涓涓细流,缓慢而坚定地冲刷着他心中坚硬的块垒。
他依然痛惜那些逝去的生命,依然感到肩头的责任重大,但那种被罪恶感和无力感完全吞噬的感觉,似乎减轻了一些。
他意识到,沉浸在痛苦与自责中,并不能让死者复生,反而可能让他迷失方向,辜负了生者的期望。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老僧轻声颂道:
“阿弥陀佛!”
这句话张阳听过无数次,但从未像此刻这般,有着切肤的体会。
“大师,请问岸在何处?”
老僧闭上双眼,静声说道:
“岸在何处?非是远离尘嚣,遁入空门。岸,就在你放下执念、回归本心的那一念之间。屠夫放下屠刀,可立地成佛;将军卸下甲胄,可见性明心。一切在于‘回头’,在于‘放下’。执着于征伐,则永在苦海;若能般若内省,寻回那份最初的向善救人之心,则步步皆是净土。”
最初的向善救人之心……张阳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的,不再是战火硝烟,而是他曾经那些看似微小,却发自本心的选择。
他重新睁开眼,眼神中的迷茫与沉重并未完全消失,但多了一丝清明与坚定。他看向老僧,诚心诚意地合十行礼:
“多谢大师点拨。在下……似乎明白了一些。”
老僧含笑点头,并未再多言,只是将已然微凉的茶水再次斟满。
“茶凉了,可再续。心迷了,亦可悟。施主是有大机缘之人,前路漫漫,望施主能常保此心一点灵光,不为外境所转,不为尘劳所蔽。”
张阳端起那杯温热的茶,这一次,他缓缓饮下。
茶味清苦,却带着回甘,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他没有再问什么,老僧也没有再说什么。
两人就这样对坐着,在一片寂静与茶香中,感受着时光的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雾气似乎淡了一些,隐约有天光透入。
张阳知道,他该离开了。
外面的世界,还有无数的事情等待着他去处理。
他站起身,再次向老僧深深一礼:
“大师,告辞了。今日教诲,张阳铭记于心。”
老僧亦起身还礼,微笑道:
“缘起缘灭,如雾如电。施主保重。”
张阳转身走出禅房,穿过庭院,走出了天池禅寺的大门。
小陈依旧忠实地等在外面,见他出来,连忙迎上。
“团座,您进去了好久。”
张阳“嗯”了一声,回头望了一眼雾气中若隐若现的古刹轮廓,那悠远的钟声似乎还在耳边回响。
他深吸了一口清冷而新鲜的空气,感觉胸口的滞涩似乎通畅了许多。
那份沉重的伤亡报告依然存在,未来的挑战依然艰巨,但他的心,不再像来时那般迷茫无助,仿佛在浓雾中,看到了一丝指引方向的光。
他没有说话,只是迈开步子,沿着来路向山下走去。
脚步,似乎比来时轻快了一些。浓雾依旧笼罩着自贡,但在他眼中,这座刚刚被占领的城市,似乎有了不一样的意义。
他依然是他,新编第九团的团长张阳,肩负着数千弟兄的生死与未来。
但此刻,他更加清晰地意识到,他不仅仅是一个军事指挥官,他更需要守护的,是那份穿越时空也未曾改变的,对生命本身的尊重与慈悲,是那份在血火泥泞中,依然要努力追寻的“向善救人”的初心。
前路依然艰难,但他知道,他必须走下去,带着这份刚刚被擦拭过的“本心”,更加清醒,也更加坚定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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