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条下坡的甬道。我站到甬道边,想进入甬道,但甬道边是水泥砌成的扶栏。我找到了一个缺口,里面用竹帘板挡着,依旧进不去。有人来引导我,走到一扇木制的小门前,他将门打开,示意我进入……我似是进入县城铁路桥下的那个甬道。走出甬道后。我进入一个像屠宰场一样的地方。一块像猪扇肉一样的东西挂在那儿,我似乎感觉有些不耐烦。从一扇小木门走出了屋子……一条大马路。我走在马路的一侧,边上的地明显低于马路,有许多很大的樟树,枝叶青翠。阳光透过树叶照下来,一片明晃晃的感觉,马路的另一侧有两个人迎面走来,我似乎不想让对方看到我……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梦。梦中的那种甬道,似是食品站押解肉猪时,将活肉猪拦进的甬道;是顺着甬道可以将肉猪赶至临河的斜坡,斜坡下接着一架滑槽板,放槽口正架在装肉猪的船沿上,是可以将活肉猪装上大船的甬道;是接着的装肉猪大船的两侧围着拦网,防止活猪窜入河中的那种甬道。
在故乡小镇西街河的南岸,便是食品站的屠宰场。食品站不仅负责小镇的肉类供应,还负责县城生猪的供应。这样的食品站,应该各镇都有。幼年时,常常看到大活猪拥挤着被沿着甬道赶出来,无奈地滑进那架放槽。猪们像坐滑梯一般地滑入船中。尽管有个别的大猪”嗷嗷”地叫着,声嘶力竭地不愿滑入船中。也许,它已预感它将面临着被宰的命运。但是,身后拥挤着的同伴并不理会它的叫唤。自顾朝前挤。最后终于把它挤跌进船舱中。挤跌进船舱的猪们似乎立即接受了它们的命运,“哼哼”着摇着尾巴。
临河甬道的东侧,是整整齐齐的石帮岸。这里的石帮岸块石的颜色与小镇其它的石帮岸明显不同。颜色呈淡红色。石帮岸的再东侧,是一个石埠。在小镇,将石埠修在自家屋后的,只有两家,一家是政府机关大院的那幢深宅大院;另一家便是这里了。
这户人家应该姓秦。在小镇上,仍然住在自家大院的,恐怕也仅此一家,只是在我幼年的记忆中,漂亮的石埠、石帮岸虽然在,但房屋却似乎已所剩无几。石帮岸上矗立着的墙壁已成了围墙。从河的北岸望过去,可以看见园子里有树且杂草丛生。我无法猜测这座大院原先的屋宇有多么地辉煌,虽然,仅存的石埠、石帮岸彰显了这里曾经的繁华。
其实,在小镇的南街,也还是很有一些深宅大院的。虽然,南街的石板路没有小镇东街、西街的那种大大的青石板,但是南街的深宅大院与小镇的东街、西街相比却毫不逊色。
在南街的中药店往南,便是连片的深宅大院。轧花厂面对面的是木结构的楼房,这在小镇是绝无仅有的;再往南便是面对面的石窟门了。以至于轧花厂楼房的南墙壁与弄堂对面楼房的北墙壁形成了一条阴森的夹弄。东西向的夹弄,便是中午时分,也不见阳光。终年给人的感觉都是阴阴湿湿的。走在弄堂的石板路上,脚步声在弄堂里回响。往南走没多远,是一条朝东的弄堂,弄堂的两侧,也是高墙壁立。这条弄被叫做“牛场弄”,也不知是“牛场弄”还是“虞场弄”。
在小镇上,似乎并没有姓牛的人家,只有姓“虞”的,但人丁不旺。以小镇的乡音,常常是“牛”“虞”不分的。“牛场弄”对应的是牛场。但在我幼年的记忆中,那里只有场而从来未见着“牛”,场上瓦砾遍地,都已嵌入泥中,也有见条石的。显然这么大大的一个空场,原本也应该是屋宇连绵的,不知是何缘故已被夷为平地。
在父亲的口中,那儿似乎也有一段小镇人难以忘怀的往事:据说,小镇的南街曾经出过一个叫“牛大官”的人。“牛大官”应该不是那个人的真实姓名。“牛大官”“应该是“牛大官人”的简称。“大官人”的叫法,是小镇人对有身份、有地位的人的敬称。那人姓“牛”或姓“虞”倒是可以肯定的。总之,据说那人的产业广大,而且,手下喽啰众多,有“三脚香炉,五虎将,三十二个蟹兵虾将”之说。光这阵势,也足以堪称小镇一霸了。至于他那时究竟是怎么个霸法,父亲语焉不详。只是说,在新政权初建时,他便在镇压反革命的运动中被枪毙了。
世事如棋,祸福难料,昔日的辉煌,早已落得了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了。后人殊难猜测“牛大官”在积累家产中是怎么想的;在落难临刑前心中又是一番什么样的感想?
但在这个人的身上,肯定凝结了小镇人羡慕、妒忌、奉承、诋毁、庆幸,幸灾乐祸等等种种情感。当这个人的肉体消失之时,他的名声必也立即随风飘散,连同他原本带给小镇人心中的那一分敬重,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许多年后,我曾碰到一个据说原是他手下“三十二个蟹兵虾将”中的人,原本高大的身躯已经佝偻,大盘脸上满是沟壑,花白头发像浓霜下的茅草。但手脚和骨骼粗大,可以推测此人年轻时的那副伟岸的模样。可见,据说中的“牛大官”,当年的阵势该有多么地张扬。西方有谚语说:“上帝让这个人灭亡,必先让他疯狂。”
那时的信息当然没有现时那么通达,西方的警示名言自然难以传达至信息相对闭塞的小镇。但是,老祖宗的“物极必反”观,莫非,他也未曾参透吗?未曾参透是必然的。不然,怎么会有这样的结果?肉身未能参透,只有待灵魂参透了。如果,人死后,确实尚有灵魂存在的话。
父亲说,那时,他是基干民兵,时常被抽去值班,像当兵的一样,荷枪实弹。当时,一下子抓了好多人,分别被反挷着双手,关在屋子里,被抓的那些人都很凶悍,似乎都会武功。
有一天下半夜,有一个被绑着双手的人,突然撞破花格木窗窜出窗外。还没有等父亲他们回过神来,那人已逾墙而逃,父亲他们在当兵的带领下,提枪便追。紧张的连子弹都来不及上膛。那人一路逃至镇中的石桥,只一跃,便已跃入河中。待父亲他们赶至桥上,举着长手电筒朝桥下察看,河面已不见一丝波纹。
父亲他们正着急呢,那当兵的却不急。他让父亲他们将手电筒的光柱移向石埠方向。桥底顿时暗了下来,桥墩边随即发出了冒泡的声音。还未等父亲他们将手电筒光移过来,那当兵的手中的步枪已响了。“砰”地一声巨响,冒泡的地方,溅起一条水柱;随着一声拉枪栓的声音,又是“砰”地一声巨响;水面上再次窜起一条水柱。随着水花的飞溅,一汪血在手电筒光柱下荡漾开。那当兵的伸长脖子朝那注血看了看,说:“行了,走吧!”第二天一早,父亲他们早已来到石桥上,伸长脖子朝河里看,只见晚上逃脱的那个人,双手被反梆着浮在水面上。桥下的水流比其它的河段急了许多,但是,早已死去的那个人偏偏被桥墩挡着,一直没有顺流而去。
父亲每次说到这里,脸上总是充满了诧异,他说:
“我一直不明白,这么高的围墙,他被反梆着双手,怎么能一下子跃出去的?一头撞开木窗,跃进院中,倒还好想象;一下子跃过这么高的围墙,实在难以想象!还有,我们在追他的时候,确实听到了他跳水的声音,但是,等我们赶到桥上时,河面上已连波纹也没有了。那个当兵的怎么知道他沉在桥墩边一动不动?让我们将手电筒光移去石埠方向,果然能让水底的人产生误解,以为水面上没有了光,追他的人已离开。才探出头换气。但是,我们的手电筒光移开后,桥底已是墨黒一片。那个当兵的怎么可能光听见冒泡声,便能在黑暗中击中水底的目标?
“更为奇怪的是,他被打死后,居然俯浮在桥墩边,一动不动!这桥下的水,是整条小河中流得最急的。而且,距离天亮时我们去捞他时,还有近三个小时呢!也没有东西勾住他的衣服,他居然一直浮在桥墩边,没有顺流而去。如果顺流而去的话,三个小时,差不多也该漂到吼桥了吧!”
听父亲这么说,我也一下子觉得好奇怪。可是既然连父亲都觉得想不明白,我当然更加想不明白了。但是,在心中却油然对那人产生了敬畏,虽然,那人已经死了,还是让人觉得挺可惜的。
南街的那些深宅大院虽然和小镇的东街、西街一样,变成了小镇房管所的直管公房,被分隔成许多小间,分租给了寻常百姓。同样演绎着人世间的爱恨情仇,悲欢离合。也许没有原主人的那一份起伏,那一份的跌宕。但是,谁能知道,是否也引起了人心的激荡与震憾呢?
在牛场弄里的一个侧门中,住了一位女哑巴。在那个非常时期,她绝对是小镇上的风云人物。她在吼桥南堍的一家工厂工作。哑巴照理应该是聋子,所谓的又聋又哑,她也没有例外。但是,在那个非常时期,她却显得特别的活跃。也许是因为周围的人的那一份激情澎湃感染了她;也许她根本就没有弄明白,她周围的那些人的那份激情从何而来;又也许看到周围的人脸色红晕,眼光发亮,足以撩起她的激情。她觉得跟着周围的人一起手舞足蹈肯定是不会错的。
虽然,她不会像旁人那样地高声呐喊,大声歌唱。但是大声地发出“呵呵”声还是可能的,尤其是这喉咙的竭力震动,同样能引来旁人惊异的目光时,她便越发地兴奋起来。从众心理得到了一定的满足,又达到了一定的反响后,使她内心的自卑跑得无影无踪,虚荣心却极度地膨胀了起来。她终于以极度的夸张来迸发自己的激情。
虽然,旁人并不知道,她到底想要表达些什么?她那激烈的肢体语言,到底是在表达她的什么伟大的理想?但是,被周围的人撩拨起来的那一份激情,终于又深深地打动着和影响着周围的人。从而塑造出小镇一个时期的奇光异彩。让人目不暇接;让人怦然心动;让人情不自禁;更让人忘乎所以。
在前街的底端,差不多靠近学校的地方,还住着一个叫“阿木林”的人。“阿木林”的谓称,应该是小镇人赠送给他的吧!在小镇人的语境中,“阿木林”是又笨又傻的人的代称。其实,此人既不笨也不傻。何以他居然得了这么一个诨号,一直是我弄不明白的。而且,当小镇人当面这样称呼他时,他照样一边忙着手中的营生,一边不卑不亢地应着,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他的营生是,挑一个油煎豆腐干的担子,边煎边卖,担子与我印象中的馄饨担很相似。当然,我的馄饨担印象是父亲的故事带给我的。只是现实中的油煎豆腐干担子,没有可供顾客坐着享用的长条木櫈。担子的一头是一个小灶,灶上坐着一个平底油锅。灶膛里的柴禾正燃着,平底锅内青烟袅袅。灶的底下堆放着劈好的干木柴。是备用的燃料。
担子的另一头是一个瘦高的箩筐,箩筐上跟担子的另一头一样,是一挂高高的竹挑梁。箩筐的挑梁下尺许的筐口上盖着用铁铰链连着的两块拼成圆形的半圆木板。被固定在筐沿上的那块半圆木板的两侧的竹挑梁上,左右各系着一个大口玻璃瓶。一个瓶里装着辣酱,一个瓶里装着甜面酱。俩个瓶中各插着一根一头扁扁一头圆圆的竹签,这是蘸酱用的。系着辣酱瓶的竹梁的外侧,用皮筋捆绑着一棒细细的竹签,竹签的一头被削得尖尖的。掀起那块没有被固定的半圆木板,便见筐里叠着码得整整齐齐的白豆腐干。
“阿木林”左手拿着一副长长的竹筷。竹筷削得尖尖的那一头,已被油煎成了褐色。右手掀开木板,取来一迭豆腐干,顺手放入平底锅中,左手拿着竹筷只三两下,便将豆腐干一块一块摊在锅中。锅中立即发出“滋滋”地油煎声,锅中的油并不是很多。油煎时的青烟和豆腐干被煎时散出的白汽混合在一起,在担子的上方袅袅散开。“阿木林”眯着眼,一块接一块地将豆腐干翻身。待豆腐干的两面都煎成金黄色才能出售。
因为常年对着油烟的缘故,他的眼睛似乎已被熏成火眼。眼睑外翻出一圈红色,已没了眼睫毛,令人望之可怖而显得邋遢。我不知道《西游记》中的孙悟空被太上老君丢进炼丹炉中,烧烤了七七四十九天,炼成了火眼金睛,是不是就是这般模样?如果是这样的话。孙悟空的形象着实让人生厌。
“阿木林”的火眼是肯定的,金睛却绝对不是!少年时,我曾仔细观察过他的眼睛,只见一圈红色,绝不见一丝的金色。而且,他的眼睛混沌不清,似乎常常迎风落泪的样子。他常常用右手臂去擦。右手的袖筒上一片黑乎乎地油亮。
显得邋遢的“阿木林”煎出来的豆腐干却很好吃,两分钱一块也不贵。用竹签平扦起俩块豆腐干,在冬天朔风阵阵的时节,将红红辣酱涂满豆腐干两面,缩起脖子,小心翼翼地品尝着这份又烫又辣,实在是一种难得的享受。与现时小城冬季街头的臭豆腐干不同的是,臭豆腐干闻着臭,吃起来香;油煎豆腐干闻着香,吃起来也香。可算是表里如一了。但是,那种缩着脖子“丝哈”着大快朵颐的形象却是毫无二致。
在我少年时的印象中。吃油煎豆腐干的喜欢蘸辣酱的多,甜面酱却少有人问津。哪怕是在“三伏”的夏天,满头大汗淋漓,照样宁肯被辣烫的呲牙咧嘴。
当豆制品必须凭票供应的时候,小镇人似乎才对“阿木林”的油煎豆腐干担子在乎起来。曾有人指责“阿木林”,说他的豆腐干怎么这么小!人们这才觉察他放入油锅的豆腐干确实比豆制品商店的豆腐干小了许多。豆腐制品商店的白豆腐干是成四方联卖的。“阿木林”放入油锅煎的豆制干已被切成一方一方的,明显比四方联的小。“阿木林”坦然地说:
“四块联在一起的,怎么煎?怎么卖?总得把凹槽和边边儿修整齐了,这样卖相才好看嘛!”
小镇人挑剔地说:“你这条边修得也太宽了些,一块豆腐干给你四边一切,三分之一没有了!”
“不是一直这样的嘛!”“阿木林”不慌不忙地答道,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小镇人说归说。“阿木林”的油煎豆腐干担子依然是烟雾缭绕。何况,豆制品已是凭票供应了呢。谁知道这个小镇人特有的打牙祭形式能坚持多久?
财富的积累至多至少都带有一定的不合理性。所谓“资本的原始积累都是残酷的”。如果,这种残酷以豪夺的形式出现的,很容易引起世人的愤怒。许多时候这种愤怒可能迫于权势或强势而不敢显露出来,甚至世人会用对强势或权势的顶礼膜拜来掩饰这份愤怒。但是,一俟时机成熟,当愤怒得到引导,得到聚合的时候,对豪夺者的渲泄必定也是加倍的,甚至是致命的。
世人又往往都存在着从众的心态,被豪夺者也许是个别的或者是少数人,但大多数人会受个别人或少数人愤怒的感染。尤其是当对这种社会的不公成为一种共识的时候,就如同一蓬已被充分干燥了的茅草,突然被溅上了火星,在风的助力下,必然会蓬勃燃烧起来一样。这时候的大多数人是没有理智的。他们的行为已缺少了理智的控制。待冲动的狂潮退去之后,他们可能会回过头来审视。可是,对于这份已经存在的过失,这份矫枉过正,谁会坦然地承认是自己错了呢?上帝也不会加罪于这份从众的盲目的。
而如果这种积累的残酷是以巧取的形式出现的,世人往往不会太在意眼前的这点蝇头小利,久而久之,不合理的也渐渐成了合理的了。这大概就是小镇人所谓的:“冷水煮螃蟹”吧!张扬如“牛大官”者,最后这样的结局,是毫不奇怪的;而又笨又傻“阿木林”却凭借着他实际上的精明,使油煎豆腐干的担子,成为小镇上的一道风景线。哪怕是豆制品成了紧俏品,凭票供应了,“阿木林”的担子上照样油煎得“滋滋”作响,香味羼着油烟味随风飘荡。
仍住在自家宅院的秦家,人丁似乎并不兴旺。有一个女儿年龄与我相仿。应该是我初中时的同学吧!印象中的她似乎不太合群,也不像别的女孩那样,喜欢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一直落落寡合的样子。她有一个妹妹却早已出落得丰神逸秀,尤其那一双秀目,神采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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